周百义

提示

所谓的“行卷”，是唐代举子在参加礼部组织的帖经、杂文、实务策三场考试之前，每个人要先将自己平时创作的作品抄写出来，送呈有影响的名流审看，请他们向主持进士考试的礼部侍郎考官们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的一种手段。

唐代的行卷制度，实行了近300年，从中发现了许多优秀的人才，并且推动了唐代诗歌、古文、传奇小说的发展，促进了唐代文化的繁荣。欧阳修的《新唐书》和刘昫等的《唐书》、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对此均有记述。今人傅璇琮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对唐代的科举，其中包括行卷，及其对文学发展的促进，有详细的介绍。特别是程千帆先生，著有《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一书，对行卷制度的由来、内容、优劣，以及与文学的关系，做了开创性的研究。

举子们的行卷有经书也有实务策

有人可能会担心，举子送呈的作品质量如何，在没有查重的条件下，如何保证作品的真实性？专家去哪儿请，什么样的专家礼部才会承认？再者，专家的意见能影响礼部的选择吗？这些问题，与今天的特长生招生碰到的问题一样。

举子的行卷内容，与唐代的科举考试内容有一定关系。清代学者赵翼《陔余丛考》卷《进士》条对此有较为扼要的介绍：唐初制，度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经、策全通过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永隆二年，以刘思立言进士以惟诵旧策，皆无实材，乃诏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试策。此进士试诗、赋开始。

程千帆考证认为，赵翼的叙述并不完全准确，唐代行卷的内容，跟随考试的科目与内容，逐步发展到古诗、律诗、辞赋、骈文、散文、小说等。唐代的进士考试内容既有经书，也有实务策，还有诗、赋，这就推动了唐代文学的发展与繁荣。

唐代湖北襄阳人皮日休，曾将自己的200篇诗文编成十卷本的《皮子文薮》，作为行卷送呈裴坦等名流，后于咸通九年以末位中第。他在《皮子文薮·序》中交代自己行卷的内容：

咸通丙戌中，日休射策不上第，退归州东别墅，编次其文，复将贡于有司……赋者，古诗之流也。伤前王太佚，作《忧赋》；虑民道难济，作《河桥赋》；念下情不达，作《霍山赋》……其余碑、赞、颂、论、议、书、序，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古风诗，编之文末，俾视之，粗俊于口也……

为了表现自己的才能，皮日休将自己能够提供的各种体裁的作品都整理抄写呈上。

按照唐制，举子除了将自己的作品送给名人推荐外，还要交一份给礼部。礼部归尚书省，故曰“省卷”。一次不第，再次交上的，叫“温卷”。皮日休已经不止一次赴京应试，不知是他没有一次将自己的所有作品都抄写呈送，还是这一次又增加了新的内容。从目前来看，作为行卷上交的《皮子文薮》，是他平生创作中最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代表作品。

什么样的行卷内容才能打动社会名流？

文贵创新，既然是名人，一定是饱学之士，市面上的流行作品早已知晓。举子们自然知道将最重要、最有特色的作品放在行卷的开篇，以期给名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幽闲鼓吹》载：当年，年轻的白居易拜见名流顾况时，顾况一看卷首的名字，就开玩笑说：“京城里米很贵，在京城里白居，可大不易啊！”但当他读到白居易诗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句子后，立即刮目相看，夸奖道：“能做出这样的好诗，天下任何地方都可‘居’了。”他于是逢人就介绍白居易。因为顾况的极力推荐，白居易立即名动京城，次年果然高中进士。因此，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也有些举子为了哗众取宠，写些怪僻的题材，结果自找霉头。

那个写过七律《黄鹤楼》、曾被李白称赞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崔才子，当年拿着自己的作品，满怀信心地去见湖北江夏人李邕。李邕是注释《昭明文选》的大学者李善的儿子，父子俩均才气过人。此时李邕官拜左拾遗，他听说青年才俊崔颢要来见自己，端坐家中等候。当崔颢呈上自己精心撰写的诗，满心以为李邕会大加赞赏，岂知李邕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呵斥道：“你小子太无礼！”起身站起，将崔颢装裱精美的卷册退还给他。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原来，崔颢行卷中，将近一半的内容是写闺阁闲情的诗，放在行卷的首章是一首《王家少妇》。他自认为这首诗将王家少妇虽锦衣玉食却幽怨无奈的心绪写得很传神，一定会打动李邕，结果李邕一看，觉得崔颢将这首卖弄风情、语涉轻薄的诗送给他，是对他不恭。崔颢不仅没有得到李邕的赏识，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接受了举子行卷的人，可直接向主考官推荐

今天的考生可能会认为，礼部负责考试，吏部负责铨选，这看了行卷的名士的意见能影响考官录取的决策吗？

从唐代科举的情况来看，举子们投递行卷，有两种目的：一是如李白当年在《与韩荆州书》中所写，“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干，即干谒。李白到京城内外四处拜访名人，呈送自己的作品，并非完全指望这些人都能向皇帝推荐自己，而是希望扩大作品的影响。二是举子们将作品送给名家审读，很多名家乐于扶掖后生，指导写作，这对提高举子的写作能力也有帮助。三是希望通过名人找到能够“知贡举”的礼部官员，向他们推荐自己，增加录取的机会。由于唐代进士试卷并不糊名，官员们不担心有人说他们这样做是拉帮结派，搞小圈子。相反，这些向礼部推荐的人，人称“通榜”，还会有举贤之美誉。在一定程度上，礼部的官员也希望与他们一起商定录取名单。王定保《唐摭言》中记载，宣宗大中十年郑颢负责举子应试，竟委托崔雍来通榜。崔雍提出名单后，郑颢无一更改，立即公布。这样，那些接受了举子行卷的人，既可以直接向主考官推荐，也可以向通榜者推荐。

也许有人会问，世人都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天下多少读书人的梦想，这一旦登龙门，光宗耀祖不说，还可以获得荣华富贵，这其中难道不会产生舞弊和弄虚作假？

其实，据《文献通考》记载，唐代20帝，290年天下，科举考试264次，录取进士只有6427名。《荆楚文库·湖北通史（隋唐五代卷）》中李文澜先生统计，唐代荆楚地区虽然处于长江中下游的经济发达地区，被人称为“衣冠薮泽”之地，中唐以前没有一人中进士。据他的统计，湖北在唐代有名有姓的进士只有28名。李文澜认为实际数字应当大于这个统计，但唐代的登科名录佚失，无从查证，进士人数比中原要少是可以肯定的。唐代上千万人，每年从学馆送来的“生徒”和乡贡的举子，不下于1500人，进士录取只在30人上下。王定保在《唐摭言》第二卷中写道：荆南解比号天荒。大中四年，刘蜕舍人以是府解及第，时崔魏公作镇，以破天荒钱七十万资蜕。蜕谢书略曰：“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

荆南地区50年未有一人中进士，所以，这次有人“破天荒”，一次奖励70万贯钱，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唐代进士考取之难。有些举人，考了多年，依然榜上无名，干脆住在京师长安的馆舍或寺庙中就不回家了。民谣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即指50岁考进士还算年轻的。如写了《谗书》的罗隐，十年不第；卢延让考了25年，方登一第。还有个叫公亿乘的，考了30年，一直没有回家。妻子听人说他死在长安，打算来奔丧，结果在路口相遇，两人竟然互不相识。

按唐代的科举制度，进士即使登了龙门，上了金榜，到大雁塔题了名，曲江宴上出了风头，但进士只是个出身，取得了当官的资质，最后还要参加吏部的铨选。吏部铨选要从“身、言、书、判”四个方面考察。这四个方面指身材要“丰伟”，说话条理清晰，书法要“遒美”，判案的文辞要有逻辑性，这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公务员考试。如果在吏部的考察中成绩不佳，还是不能授予职位。如皮日休在吏部的铨选中没有通过，只好到苏州刺史崔璞府中当幕僚，过了几年才混了个清闲的太常博士。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的。久试不第，也有人打起了歪心思。《唐诗纪事》卷47《李播》条记载，元和进士李播以郎中典蕲州时，有一天，一位姓李的举子带着自己的诗稿来向李播求教。李播一看递上的卷轴，上面的诗正是自己当年末第时的行卷。哪知这个举子闻言脸不变色，说：“这是我花了百钱从京师的书铺上买的。我带着这个卷子在江淮间游走了二十年，我今天希望得到您的赏识。”李播说，我老了，没有什么用处了，我可以把诗卷送给你。李播又问他，下一步你打算到哪儿去？李生说他要到江陵去拜访表丈卢尚书。李播大笑，拍手说：“你又错了，卢尚书是我的亲表。”李生一听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说：“如您所言，这份卷子，我就是在您荆南表丈那儿临时动心取来的。”

当然，这说明任何的考试制度，都会有人钻空子，何况在信息不发达的时候，无法查证，这种抄袭偷窃行为，难以避免。但这种抄袭之作，在唐代几千名进士中，未发现有一人是靠抄袭登龙门的。因为唐代参加省试的乡贡，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推荐的。据《通典》载，“大唐贡士之法，多循旧制，上郡岁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有才者无常数。”一个州郡也才一至三人有资格参加考试，这些乡贡平时的创作才能，县、府、州官员都会知晓的。《唐诗纪事》中的这位李生，只是借别人的文章在江湖上打点秋风，要点盘缠，离金榜题名，还差得远哩。

（作者系长江出版集团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