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王五六喂了猪，要去戏台子下耍牌时，小九九抓了他的手，要跟他一起去。五六不愿带他，到外头见啥要啥，老婆给的几块烟钱都叫他给搜刮走了。麻烦。五六就问他作业做完了？课文背过了？五张大字练完了？九九扯着他的袖子嚷，完了完了。五六还是不想带他，下巴点着老婆，挤眉弄眼地说，你奶给你烙饼吃。九九却不依。

五六气得骂，就是个小尾巴。

九九影子般贴在爷爷身边，蹦一步跳一步，像个线蛋子嘣嘣地滚。巷口碰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九九摔了五六的手，伸出手摸狗。小狗却倏地跳开了，仰起头，瞪着九九汪汪叫，吓得他倏地蹦到爷爷身边。五六哈哈大笑。

当五六和九九到戏台子下时，牌场已有四个人，刚刚好。五六蹲在场边看，打发九九去健身器材那边耍去。九九不去，缠磨着要买棒棒糖。五六嫌他哼唧的烦，摸出一块钱，叫他快去。

九九拿了一块钱买了根棒棒糖，又回来了，靠在五六身上吱吱地嗍棒棒糖。

后来，五六也忘了咋就说起了以前的手艺活，而且说他会捏瓦铃铃。五六云来云去，唾沫花飞溅着，两只手比画着，好像他手上有只瓦铃铃，好像那瓦铃铃在他手里正当啷啷地响得清脆。没有人否认他的说法，也没有人当真。好多年前的事了，又说的是自己个儿，谁当真？只有五六的小孙子九九看着他，明亮亮的眼睛两弯清澈的小溪般，热切，专注，很崇拜的样子。五六看着九九，越发地说得豪迈。五六没想到的，就这么随便扯出来的一句闲话，九九揪住不放了。

晚上吃饭时，九九突然问他，爷你真的会捏瓦铃铃？

五六正夹了一筷子老香椿，眼睛瞪得牛眼样，啥？

铃铃，瓦铃铃。

哦。五六把筷子头伸到嘴里，看了九九一眼，看了老婆一眼。老婆举着筷子问九九，啥？九九说，瓦铃铃。九九说，我爷会捏瓦铃铃。我爷捏的瓦铃铃还响哩。老婆扭脸问五六，你啥时候捏过瓦铃铃？五六的眉头一挑，筷子梆地敲在碗沿上，小时候。老婆说，我咋没见过。五六哈地笑了，我像九九这么大时，你在哪儿。老婆也笑。九九不笑。

九九说，你给我捏个。

要那干啥？不好好学习。

咋不好好学习，这次考试，我得第一呢。

真的假的？

真的。

爷奖你十块钱，跟你奶要。

我不要钱，我要瓦铃铃。

五六瞥了九九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好好学你的习，再考个第一，爷奖你一张红票票。

九九说，我要瓦铃铃。

五六看九九来劲儿了，不依不饶了，只好说，好吧好吧，你好好上学，我给你捏瓦铃铃。

话说过去也就过去了，转脸五六就忘了。应付小娃娃的一句话，哪能当真？眼面前的事情一宗接一宗的。第二天，九九被他爸接去上学，五六也开始忙着放羊，侍弄菜园子，闲了，到戏台子前耍两把牌。忙忙张张的，一天就过去了。这天上午五六要出去时，九九来了。原来是又到了星期天。

五六说，你咋没去练武术？九九上了小学后，就不多回来，星期天，要做作业，还要练武术。

九九没有理会爷爷的问话，抓着爷爷的胳膊要瓦铃铃。

五六的眼就瞪大了，嘴张了几张，掏出五块钱给九九，说，啥泥铃铃瓦铃铃，你给爷考个清华北大，爷给你弄个金铃铃。

九九不要钱，盯着爷爷，我要瓦铃铃。

五六一愣，说，好好好，爷给你去捏瓦铃铃去，你在屋里跟你奶耍。

转脸走时，就听老婆给九九说，别信你爷的话，他哪里会捏瓦铃铃，来，奶给你编个马耍耍。

九九哇地哭了起来，指着爷爷说，爷骗人。我都答应同学带瓦铃铃了，我不管，我要瓦铃铃。

五六的脚步停下来，回过头，见九九在看他，他的心就虚了，觑了九九一眼，嘴上呢却不示弱，爷咋骗你了，咱这儿都是绵土，咋捏，瓦铃铃要用黏土。

老婆白了五六一眼，把九九揽在怀里，奶给你编马马耍，你看你看，这个马马驮着个大西瓜，这个马上坐个小女孩。

这一天，九九跟着奶奶用纸和秫秸秆编了五个马，说是要送给同学。一直到他回县上，也没有再提瓦铃铃。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瓦铃铃这件事。九九不提瓦铃铃了，五六倒有点失落。夜里，五六对老婆说，我小时候真的捏过瓦铃铃，这么大的，这么大的。五六用手比画着，说着瓦铃铃的好，说他小时候拿个瓦铃铃换好吃的。

老婆拦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说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你答应娃了，就该有个姿态对不对，还当爷爷哩。

五六脖子拧了几拧，嘴张了张没说出话。

第二天，五六推着车子出去时，老婆问他干啥去，他的腿一骗，骑上走了，风里传来一句话，你不是要姿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