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云峰

提示

关于高尔基，人们熟知的是他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不过，有俄罗斯作家认为，高尔基的散文集《文学写照》与《日记摘抄》比这三部自传“更有说服力地表明，其作者是一位伟大作家”。上世纪50年代，由巴金翻译的这两本书国内均有出版。今年是巴金先生诞辰115周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将两书合为一集，并根据巴金生前亲自校订的最后版本排印，书名统一用《文学写照》。该书是高尔基对同时代多位作家的回忆录，凭借具有穿透力的视线和精准的笔触，把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普利什文等俄罗斯文学大师重现在读者眼前。作为写人的高手，高尔基集腋成裘，通过写人物的侧面，还原了一个时代的整体印象。

言语粗鲁而真实有力直抵人心

高尔基生存在俄国发生巨变的时代。各种思想激烈交锋，过去的辉煌、现实的渴望、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人产生一种无力的惶恐感。高尔基用笔写下那些可以定义时代的人物的侧影，或许是想通过他们身上寻找重塑俄罗斯理想的秘方。

这当中有关托尔斯泰的部分，被公认为文学家写文学家最好的文章，列宁曾称赞道：“高尔基简直把托尔斯泰写活了。”

托尔斯泰这座“19世纪文学高峰”“19世纪全世界的良心”在高尔基笔下矮小而又伟岸。“他走进来，他身材矮小，可是所有的人马上变得比他更小了，他的农人的胡须，他一双粗糙的而又是不寻常的手，他那一身简单的衣服以及这一切平民的外表把许多人欺骗了。”

托尔斯泰在生活中却是不拘小节的，他谈话言语粗鲁而真实有力直抵人心，这让年轻的高尔基略感诧异。但高尔基却佩服托尔斯泰粗鲁语言中所包含的真实的力量。

高尔基说，“托尔斯泰最喜欢的题目是上帝、农人、女人。他很少讲到文学，讲起话来也不多，好像文学跟他不相干似的。”高尔基听过托尔斯泰说过这样有点“粗俗”的话：“女人在肉体上比男人更诚实，而在思想上却比男人更虚伪。可是她撒谎的时候，她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托尔斯泰教导高尔基“不要自以为是地写漂亮话，那不是真实的生活”。托尔斯泰劝高尔基在写作中，“不要像只公鸡看见什么都扑过去。这和你评价的真正的爱和真正的恨的生活是吻合的。”托尔斯泰在世时经常批评高尔基的作品，并且当着他人的面也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不懂文学的技巧，不懂女人。

托尔斯泰也是傲慢与自负的，很多世界文豪都不入他的法眼。“法国人只有三个小说家：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还可以加上一个莫泊桑，然而契诃夫比他更好。至于龚古尔兄弟，他们不过是假装正经的丑角罢了。他们只是在一些没有用的书本中研究生活，而那些书又是一些像他们自己那样的发明家写的。”

对于他自己，他很自负地说：“关于《战争与和平》用不着假谦虚，这是跟《伊利亚特》（荷马史诗）一样的东西。”

高尔基曾回忆说，托尔斯泰不论讲到哪一个作家，总是把其当作自己孩子似的讲着，他好像是大家的父亲，他们每个人的缺点他都知道。

托尔斯泰常常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他写得很丑恶，甚至故意写得脏——我相信这是故意的，是因为他想卖弄。他喜欢表现自己。”

托尔斯泰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应当研究孔子的学说或者佛教徒的教义，它们可以使他安静，缓和些。他是一个厉害的好色的人，要是他发起脾气来，他的秃头上立即就会胀起许多瘤一样的东西，而且他的耳朵也会摇动不停。他感受性强，可是他的思想却不高……他多疑，自尊心强，脾气不好，又很不幸。很奇怪，他的书的读者居然会有那么多，我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他的书读起来吃力而且无用，只有他的那些白痴们，少年们，拉斯柯尔尼科夫们等会喜欢”……

唯我独尊而又矛盾孤独

高尔基笔下的托尔斯泰在家穿农民装束、吃农民饭菜，不过他和普通农民不同，就是要十几个仆人伺候着。托尔斯泰有时不过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子：“他喜欢打纸牌，认真、激动，好像捏在他的手指中间的不是几张硬纸片，而是几只活的小鸟；他热爱音乐，却说所有的音乐家都是傻瓜，越是有才能的，就越不聪明。”

高尔基看到的托尔斯泰比别人看到的更真实一些：“不要去虚构一个圣者和圣人的生活，托尔斯泰的伟大和神圣在于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类中的人。”

托尔斯泰这样说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很像那个加里西亚的公爵，符拉基米尔科，他远在12世纪就敢于‘大胆地’公开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再没有奇迹了。’他说了这句话以后，六百年又过去了，知识分子仍然反复地互相说：‘不再有奇迹了，不再有奇迹了。’可是人民还继续相信着奇迹，就跟12世纪一样。”

用一生的时间去追索，去达到本不是这样的东西，托尔斯泰心中始终有一种可怕的虚无，而且随着年老，他愈发感到矛盾和孤独。

这是一种唯我独尊的精神境界，虽然他死的时候据说是因为迷蒙所以出走。这个伟大的作家和思想者的人生最后几周是凄凉和悲惨的。1910年11月20日，托尔斯泰在出走途中逝世于梁赞省的阿斯塔波沃火车站。

但是他终于解脱了。他早就想逃避了，身外的热闹和身内的虚无。高尔基敏锐地洞察到，托尔斯泰“常常热烈地赞美另一个世界中的人生，可是他自己喜欢永生在这个世界里面，在他一生中他没有一个时候不害怕死，不憎恨死。在他的一生中他没有一个时候不感觉到阿尔扎马斯的恐怖萦绕着他的灵魂。他，托尔斯泰，他也应当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