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陈情表》里被掩盖的辞令艺术

辽宁日报 2019年05月27日

吴伯雄

李密的《陈情表》是古代散文史上的名篇,历来以感情深挚为人所赞赏,甚至有人说:“读《陈情表》而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也。”可见其情感动人之深。但是,我们认为,杰出的辞令艺术,同样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要领会这篇文章的辞令艺术,先要了解李密上这篇表文时的处境。李密生长于蜀国,后来与蜀国后主一起投降于晋朝(确切地说,是投降于司马氏控制下的曹魏)。李密从小非常孝顺,在蜀国名气很大,可以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名士。

所谓名士,定义起来很复杂,大致来说,是汉末魏晋时期的特有产品,顾名思义,就是有名气的知识分子吧。而在改朝换代的新旧更替之际,人心未定,争取这些名士效力于新朝,就起到了一个杀鸡儆猴、安抚人心的作用。文章中说:“前太守臣奎,察臣孝廉。后太守臣荣,举臣秀才。”后面又说:“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派给李密的官职越来越大,是李密真的像诸葛亮那样有通天治国之才,一定要他出来做官,天下才能安定吗?当然不是。其实不管是谁,新朝看重他们的,只是他们的名气,并非政治才能。司马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让李密这个名士出来做官,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收买人心,要知道当时的名士注重名节,性格又古怪,动不动就发名士脾气,如果不加以安抚,很容易出乱子。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做归顺新朝的表率,说白了,就是要让他们表态,站队。肯接受任命,好好做我们新朝的官,那就彼此合作愉快,相安无事。要是找各种理由推托,甚至公然拒绝,那就只好对你不客气了,当时的大名士嵇康就是最好的例子。嵇康因为公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对新朝冷嘲热讽,结果惨遭杀害。

因此,当时李密的处境,其实是很危险的。如果仍然坚决拒绝出来做官,在司马氏看来,李密是打着祖母年高多病的幌子,故意不与新朝合作,以表明自己对蜀汉旧朝的忠心,若如此,李密最终一定难逃杀身之祸。而自小孝顺成性的李密,又不可能抛下慈悯年迈的祖母,李密可谓是进退两难,因此才上表陈情。

文章首先叙述自己自小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又体弱多病,全靠祖母照料抚养,才得以长大成人。接着讲到进入新朝之后,屡受地方官推荐,朝廷征召,但因为祖母多病,无法抽身,故一一拒绝。接下来这一段,可以说是陈情的关键文字:“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一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可以说深深击中了司马氏的软肋。其实,整篇表中的其他文字也许感情真挚,理由充足,但最有用的,却是这一句,为什么这么说呢?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一篇演讲中有精彩的发挥。他说:“晋朝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足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因此,所谓的以孝治天下,就成了晋朝的基本统治方针,也是当时的基本意识形态的主导。那好,咱们国家不是提倡以孝治天下吗?我现在选择弃官不做,在家侍奉祖母,正是积极响应国家的基本方针,在尽孝呀。如果我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而置祖母于不顾,那显然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不孝之人,像这样的不孝之人,出来做官,简直是给国家蒙羞,给其他人做负面典型,那不是适得其反吗?这正是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抓住了这一点之后,基本上已经探骊得珠,胜券在握了。但是,李密并没有就此收笔,而是继续乘胜追击,间接地向晋武帝解释了两个问题:一、是否自命清高,不肯合作?二、是否奇货可居,嫌官太小?文章写道,“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这是说自己也热衷名利,并非自命清高之人。又说:“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这是说您给我的官职已经大大超过了蜀国,我已心满意足,喜出望外,绝无待价而沽的意图。文章写到这里,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至于文末请求待自己侍奉祖母至去世之后再应命任职云云,不过是一般表章的例行客套而已。难怪据说晋武帝看了这篇表文之后,感叹了一句:“密不空有名者也。”还赏给李密两个仆人侍奉左右,大概就是佩服李密此表无懈可击的措辞艺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