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与纵深之书

辽宁日报 2019年05月20日

沙  爽

刚上初中的时候,读过一本美文集。其中的一篇文章里写道,杨树的花又叫“无事忙”。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春天杨树上垂下的毛毛狗,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有趣的别称。

到了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觉得自己可以读点大部头了。好友家的书架上有一套《红楼梦》,厚厚的四大本,已经眼热了很久,这下终于抱了回家。半年后再还回去时,已从头到尾反复看过三遍,还特意买了个小本子,把里面的诗词都抄了下来。我父亲看到了,说:“抄这个有什么用?”我说:“背下来呗。”

我当真把那些诗词都背了下来。

后来在一家地市级文学期刊做编辑,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作协要做一期专版。稿子汇总过来,其中的一篇散文标题有点古怪,叫《榭香藕抒怀》,是写藕的吗?好像不对。等读到文中作者在湖心凉亭上看到“榭香藕”三字,我终于恍然大悟:建亭者借用了大观园中的“藕香榭”之名,匾额依古例从右到左题写,而这位作者整个读反了!

但是我原本要说的是“无事忙”。在《红楼梦》里,“无事忙”是贾宝玉的外号,这个细节在书中大约出现了一次。在反复的阅读中,我的视线或许曾经在此处短暂逗留,但是也并未多想——年少的时候,我以为印在纸上的文字都是理所当然的,怀疑和质疑它们的正确性?我做梦都不曾这样想。

疑问是在成年后的某一天突然蹦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这个疑问产生的具体时刻,也许是在某年春天,我于街头偶遇一棵杨树,仰头望了望满树鲜红或暗红的毛毛狗,随即想到了“无事忙”,想到了贾宝玉……但是且慢,这些毛毛狗的形态与“无事忙”的意象实在相去甚远,这二者是如何产生关联的呢?

蓦然明白,当年那篇文章的作者想必是搞错了。因为古诗文中的“杨”其实多半是指柳树,而杨花即柳絮。也只有柳絮那种“空蒙不自定”的姿容,才对应得上“无事忙”的天然意趣。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说的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

尘埃落定,这关于杨花别名的小小悬念本可以就此翻过,没想到的是,新的疑点又出现了。

是春天的清晨,我走过住处附近的马场道延伸线,突然发现路边的几棵树有些不同寻常。那些细密的枝条上长满了青灰色的花序,长十几厘米,外形像极了杨树上的毛毛狗,只是颜色迥异。好奇心起,我打开手机上的“形色”软件,拍下一张照片。系统很快给出答案,没错,真的是杨树。

莫非是杨树中的罕见品种?继续搜索,百度给出的解答让我吃惊:这是几棵雌性的杨树!

杨树是雌雄异株的树种。我此前习见的红色花序的杨树,都是雄性的。很多城市会有选择地只种植雄杨树,或者有意将雌雄植株分开栽种,是因为,如果雌雄混种,雌树的花序都会大量飞絮,给居民造成困扰。

我愣住了。既然杨树的花同样可以飞絮,那么“无事忙”的别号连同“水性杨花”这个词,到底指的是杨树的花还是柳絮?连续咨询了几位专业人士,给出的答案都差强人意。

人到中年,我越来越觉得,无论是读万卷书,还是行万里路,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读书和旅行是否真的拓宽和加深了一个人的视野和思索——方寸的二维纸页之间,通往一个无限纵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