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王维的方式不止十九种

辽宁日报 2019年05月20日

邝海炎

提示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王维。美国学者温伯格在逐一点评王维《鹿柴》这首五言绝句的十九种以及更多种译本后,并没有钻到王维的写作背景里去。在文本的细读中,温伯格重点从文字中分析每一种翻译的角度及体会,一面在翻译的横向上挪移,一面在诗的纵向上深入,向我们充分展示了翻译的艺术和诗的幽微迷人、难以把捉。

海外汉学家杨联陞主张,“读古书要有翻译的精神,一字不可放过,方才能细,在大学史学课程中,遇有重要而难懂的史料,教授应当在课堂中与学生共同讲读,不可强不知以为知,囫囵混混过。中国人写论文引用中国书向来不翻译,作者懂不懂所引的书,有时候真成问题,西方人引用中国书必须翻译,所以他们的学者读书,有时候很细,这是我们应该效法的。”(《汉学书评》)多年来,我一直用这种方法对读各种译本,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之前看过华裔学者钟玲关于中国古诗英译的研究(《美国诗与中国梦》《中国禅与美国文学》《史奈德与中国文化》),她曾举例说,寒山诗有句“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前面一句韦理译作“transcend the bonds of the world”(超越世界的束缚),过于平板;华特生译作“break from the snares of the world”(突破世界罗网),启用了中国古诗“飞鸟入罗网”的经典意象,准确而具有学术性;史奈德则译作“leap the world’s ties”(由世界的捆绳中跳出来),“leap”是口语,用得生动,让人想到孙悟空,且暗示了顿悟之意,所以,史奈德译的寒山诗被美国诗坛奉为经典。

有了上述机缘,当我见到美国诗人温伯格这本《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时,便感觉分外亲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怎么译?该书比较了十几种英译,带我们体味了“通过翻译来做文本细读”的迷人方法。

王维诗第一句“空山不见人”,“空”显然有象征意味,常茵楠和沃姆斯利却将“空山”译作“lonely mountain”(寂寞的山),这种西方式比喻就有损王维的“佛家气息”。哈米尔将“不见人”译作“no sign of men”(杳无人迹),也犯了同样错误。对此,温伯格展示了“舌毒”风采:“翻译是精神修炼,靠的是译者自我的消解:奔向文本的一种绝对的谦逊。坏的翻译,从头到尾都是译者的声音——即是说,见不到原诗人,但闻译者的聒噪。”

有读者出于现代语法习惯可能还会问:“空山不见人,哪里的空山?”这就把有灵气的“空山”问成了傻子,因为王维就是要“通过人称代词与地理元素的淡化”将自己迅速与“空山”合一,进入一种佛家的幻境。汉语诗歌为什么罕见第一人称单数?温伯格解释说:“通过消除诗人的独立意识,读者的体验既普遍而广大,又即刻而直观。”因此,看到罗宾森将“但闻人语响”翻译成“we hear only voices echoed”(我们只听到人语的回声),温伯格再次展示“舌毒”风采:“罗宾森不仅生造了一个叙事者,而且让他们成群结队,如同一场家庭郊游。他用了we(我们)这个词,整首诗的基调一下子被毁了。”

对于以汉语为母语的华裔学者,温伯格也敢于批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复照”是有深意的——深林之下,青苔之上,最为幽静。王维取旭日东升和夕阳下山两个具体时辰,化为一瞬,冻结在无限循环中,令时空变得清迥绝伦,于是便成为千古绝句。而刘若愚将“返景入深林”的“入”翻译成“pierces”(刺破),反射的夕阳怎能如此锐利?这便减损了“复照”的柔和感。而叶维廉将此句译作“sun’s reflection reaches into the woods”(太阳的回光探入森林),也漏掉了“深”和“复”的意思。

但温伯格也不是一味“舌毒”。对于沃森以24个英文单词对应20个汉字的翻译,他赞不绝口,“每个汉字都获得了翻译,且毫无沉溺,用的是一种电报式的极简主义。在汉语诗歌的翻译中,正如在一切事情中,没什么比简单更难的了。”“不只是安排语调、韵律以及每行的字数,中国诗歌,就像所有古代诗歌一样,建立于对位:宇宙的二元本性(阴—阳)。王维的前两行即是典型: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甚至重复了‘人’字。沃森以‘不见一人/一些人’(no one/someone)保留了王维的这个对位,他信手拈来,却是译者里做到如此的第一人。”

辛顿也让温伯格青睐有加,他将常茵楠和沃姆斯利陈腐的“yet faint voices drift on the air”(然而隐约的人语声在空中飘荡)点化为“hints of drifting voice,no more”(人生若断若续,别无更多)。还对这首诗做了精彩的禅学分析: “介词、连词、动词时态,以及经常性的主语缺席”,使得中国诗“自身便是‘无’的体现,虚无(nonbeing)之空。‘你’在心中填以一个语法的空无,然而,这个空从此便是万古的, 于是便侧身于一颗空无之心的寂然中了,这心也就是真实、默然之色的边界。”

对于中国诗里“介词、连词、动词时态,以及经常性的主语缺席”现象,美国另一位批评家索契尔姆则用了“脱句法”来概括。有翻译家在分析王维的《竹里馆》时也有过精彩分析:“使用规范英语,翻译家无法对付这种人称、时态等都不清楚的诗。王维是有意识地安排他的自然意象,以创造一种神秘的气氛,一种‘无体性’(bodilessness),这样就取得一种抽象度,以使象征意义能清楚地表现出来。用这种办法,这首诗,就像王维的许多其他诗一样,虽然表面上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写成,却是利用了古代汉语那种简洁和含混结合的敏锐性,暗示表面之下潜藏着的哲理。”(转引自赵毅衡《诗神远游》)也就是说,中国古典诗歌的特殊句法,使非象征的意象获得了象征的普遍意义。

既然美国诗人庞德等人用这种创意英译的方法,能促进现代英语诗歌向“精确、简洁,以及日常口语的运用”转进,那我们在对上世纪80年代以来,知识界大量引进西方文化以建立现代汉语的“逻辑结构”给予正面评价的同时,对修复汉语原有优点的努力是否也应给予重视呢?

汉语言学研究者申小龙认为,“汉语是一种非形态语言。由于语词及其组合不受形态成分的制约,汉语语词单位的大小和性质往往无一定规,有常有变,可常可变,随上下文的声气、逻辑环境而加以自由运用。语素粒子的随意碰撞可以组成丰富的语汇,词组的随意堆叠、包孕,可以形成千变万化的句子格局。汉语这种富有弹性的组织方略,为主体意识的驰骋、意象的组合提供了充分的余地。它放弃了西方形态语言视为生命之躯的关系框架,把受冷漠的形态框架制约的基本语粒或语块解放出来,使它们能动地随表达意图穿插开合,随修辞语境增省显隐,体现出强烈的立言造句的主体意识。”(《申小龙自选集》)而要发挥汉语特长,像老舍、汪曾祺、王朔那样在现代汉语书写中引进口语,就是一条不错的道路。

所以,温伯格对王维《鹿柴》诸多译本的评论,简净勾画出来的不仅是现代翻译艺术的演化,也透露出诗歌鉴赏美学的嬗代。跟着他对译文做这样一场“美的巡阅”,我对王维原诗以及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理解也就更深入、更精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