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 一粒粟 牵牛花

(外一则)
辽宁日报 2019年05月15日

插画 董昌秋

成向阳

雨中,二月蓝在窗外开出一片崭新领地。扭身看看身后的空花盆,又想种植一些什么了……

可究竟该种一些什么好呢?

一个朋友说,你种君子兰吧!我说像我这样粗心而随便的人,怎么可能种得活君子兰呢?

朋友说,“君子兰非常好养啊。我爸爸妈妈随便养养就开得很好。我告诉你,一定要养品种好、叶面宽、颜色深的那种,简简单单,落落大方,很好看的。”

我忽然觉得她说得很对。也许养君子兰,就应该像爸爸妈妈那样宽和自在的人随便去养养,就可以开得很好了。

想起清明时回妻子的晋东北老家,在岳父的大火炕窗台上、厨房碗橱边上、红漆板箱盖上,都看到养得很好的君子兰。

岳父懒懒散散、随随便便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邋邋遢遢的,却一点儿都不性急,因而也养得一手好花。他养得最好的一盆君子兰,是开在泔水桶上面的一张破桌子角上。晚饭后倾倒洗碗水的时候,一扭身,就可以看到君子兰硕大而鲜艳的花朵像一个正当年的美人侧身启唇,在灯下看你。

除了君子兰,岳父还养竹节海棠、倒挂金钟、双叶牡丹、杜鹃、消毒草……院子里的一块菜地边上,还种着桃树、杏树、李子树。

岳父住的晋东北,地势高寒,虽然同属一省,但物候却大异于我所在的晋中平原。一个清楚明白的例子便是,清明当日,院子里的杏花始开,比晋中的杏花至少要晚十多天。因为在清明前,我新居窗外的杏花已经完全凋落。繁花落尽后,细细的枝头很瘦,很空,一树落寞,静等着时间里的新叶姗姗到来。

看到岳父蹒跚着去一树杏花后面的鸡埘里收当日的土鸡蛋,忽然想起岳父的花艺其实是岳母培养的。那些君子兰,有的还是岳母在世时手植。而岳母辞世竟已七年了,我们刚刚捧着崭新的黄菊花去她的坟上祭奠回来。

我想,若岳母尚在,可能是不会允许君子兰养在泔水桶上面的吧。虽然岳母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除了自己与春梅有关的名字,她不认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汉字。但我又想,若岳母泉下有知,看到岳父将她的君子兰养得这么好,应也是高兴的吧,应也是能原谅最好的那盆君子兰养在泔水桶上的吧。

但我还是不养君子兰的好。我怕自己养不到岳父那样好,而让岳母隔着一个世界对我暗自失望。

而另一个朋友说,你种一粒粟吧。我说……

我其实什么都没说,只在心底悄悄笑了一笑。我笑这样也太雅了吧。忽然又觉得,其实也不雅啊,难道要秋收万石粮吗?而天可怜见——我只有一只空花盆啊!

而另一个朋友说,种牵牛花。

我说种牵牛花好啊,放眼一看,满地的牛群等着你牵,一头就要爬到你的枕头边了;而另一头等不及你,或许已穿窗翻墙,准备飞檐走壁去了!

这么说着牵牛花,不由就朝外一看,原来雨已停了,有两个小家伙正踩着雨水从杏树下走过来,在我的窗下敲敲打打。我就隔窗和他们叽叽喳喳说话。等话说完了,再看看空花盆,仍想不出要种点什么。

在这个已然辜负的雨天里,视线递向的春花深处,仍是迷迷茫茫一条小路,留给那洁白消瘦、挥舞雨伞的孩子蹒跚去走。

花盆里的苹果籽儿发芽了

无聊时,爱去买几个花盆,这已成为我排遣无聊的一个习惯。空手去,提盆回,或大或小,或瓷或陶,只要一眼看着中意的,就先趸回来再说。

其实,买回那些花盆空放着,心里也不知道要种些什么,只是觉得有了这些空腹朝天的盆盆罐罐,该开花披叶的都会自己过来。

有一天在工作室干活儿,一着急,中午就没顾上吃饭。等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才起来觅食,低头看见茶几下有两个已然皱巴巴的小苹果,就洗洗吃了。连蒂也啃了,啃到最后,手里就剩下三颗苹果籽儿。眯起近视眼看了看,苹果籽儿真小啊,很饱满,不油亮,但黑黑的,很像来阳台外偷食的小麻雀一闪而过的眼。心里不由一动,就起身把三颗苹果籽儿落了土。

入土为安,也就忘了。许多事都是这样,一放下去,就忘记,好像从来没开始,从来没做过。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又在工作室干活儿,累了,去阳台上歇眼睛。窗外已春分,一棵瘦瘦的杏树,枝头已经含苞。树下的珍珠梅,枝枝叶叶也都已绿蒙蒙了。等我把视线从杏树和珍珠梅上收回来,一眼就瞭见一只空花盆里有异动!

一点新绿噼啪一闪,像机枪突然的点射,晃了我的眼!

那是苹果籽儿新发的嫩芽儿!两瓣新芽儿已微微张开,中间吐出细弱游丝的一点嫩黄。那点嫩黄亦是从中分岔的,向两端微卷着,伸展的势头是向前的,试探的意味是言之不尽的。那是苹果苗对生出的另外两片细叶子。

一种类似于偶然阅读而有得的巨大幸福忽然就涌上心间,要种活一棵苹果树的雄心壮志由此生焉。在世快40年了,我还从未种活过哪怕任何一棵树。而看着花盆里发芽儿的苹果籽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种树的人了!

而它究竟会如何长高、如何抽叶,如何开花、如何克服虫害骚扰,如何从一棵草芽儿长成一棵真正的树,尤其是如何结出我已许诺给妻子的苹果,对我仍然是一个几何般的谜题。

而我当然愿意,低低蹲下身来,趴到花盆前,与它一起一点一滴去时间里慢慢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