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寒婷

《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是英国小说家蕾切尔·卡斯克的非虚构作品，它既描写了卡斯克向母性、向母亲身份妥协的过程，也展示了知识女性做母亲的叛逆之旅。书中所呈现的酷烈现实和灰暗色调，也许会让你暗暗吃惊，而在吃惊之余，你又不得不承认，它正是现代女性成为母亲以及母性文化的真实镜像。

自从做了母亲，每次在公共场所或私人场合被指认“母亲”这一身份时，我都有力不从心之感：犹疑、不安、心虚、忐忑、无助、不耐烦，甚至是不知所措，这些无可逃遁的瞬间感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有多少母亲像我这样，在面对“母亲”这一角色时，会有这么多不可名状的困惑和困扰。可是，对于“做母亲”这件事，对于这项只要有了开端就无止无休的工作，我们真的能轻而易举地就用母亲节这样装饰画似的节日给打发了吗？对我来说，让我偶尔发泄一句“我真的受够了”，也许远比给予我的种种荣誉、嘉许更能安抚我脆弱的神经，可这，恰恰又是我们的文化语境所精心建构的母亲节——尽管它是个舶来品——及其所暗暗指涉的和谐家庭生活所不允许的。

适逢一年一度的母亲节，如果碰巧，你和我一样，也厌倦了那套以母子亲情为噱头的商业把戏，而更想绕开公众起哄式的鼓噪，去探查一下生尤其是养的真相，那么，不妨翻开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写的《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一书，我保证，读了它你会大呼过瘾。在“做母亲”的问题上，它没有丝毫的空洞、矫情、浮夸和虚假——相反，它所呈现的酷烈现实和灰暗色调，也许会让你暗暗吃惊，而在吃惊之余，你却不得不承认，它正是现代女性成为母亲以及母性文化的真实镜像。

做母亲意味着什么

对于女人成为母亲这一重要转变，卡斯克有着清醒的审视和理性的反思，《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一书记录的正是她初为人母的经历和思考。自从被医生告知怀孕，特立独行的卡斯克就始终为一个问题所困扰：做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你会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可是，卡斯克想要的并不是生物学上的答案，不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医学知识、生育常识，以及一些司空见惯到失去任何意义的有关生孩子的陈词滥调，她想要知道的是，生育这个必须征用女人生命的生理过程，对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和女人既有的自我是什么关系？这一过程又给女人带来了怎样的身心变化？

正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卡斯克以小说家特有的敏感和犀利发现：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们为人母究竟意味着什么，包括我们的女性朋友和母亲，也只会把有关生育的书送给我们，可对于这个隐秘的人类经验则缄口不言，或者，更愿意以“你经历过就知道了”这一类似是而非的话加以搪塞。甚至，就连卡斯克自己给别人解释这一问题时，也常常力不从心并词不达意。可越是这样，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就越吸引她：应该如何定义“女人”和“母亲”？“母性”又是什么？

“人造母性”的神话

学生时代，卡斯克曾看过一部讲述女人生孩子的影片，影片对女人自然生产过程的逼真呈现，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阴森、黑暗、破败的小屋，大肚子女人的赤身裸体、站立式的生产姿势、歇斯底里的发狂状态、助产士的冷漠和置身事外……这些画面即使被卡斯克用文字重新表述，读者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触目惊心。也许，正是这种相对真实的“生育洗礼”，让卡斯克对现在随处可见的带着光环和温情的生育话语产生了不满。

现代女性从怀孕开始，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一个由医院、育儿机构、商业营销、社区服务等构成的优生优育流水线。在流水线的合力作业下，医学指导、产前课程、生育手册、育儿书籍等文化产品，共同打造出一种超乎想象的完美又怪异的“人造母性”。这种“人造母性”让女人自以为了解生育的一切，它在不经意间抹平了母亲们的疼痛、恐惧、忧虑和苦恼，同时也让生育这一隐秘事件变得扑朔迷离。

对此，卡斯克不无讽刺地调侃：“读完一定数量的小册子以后，我不再确定即将生孩子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穿着橙色运动装、拿着葡萄柚做示范的女子。”

卡斯克的嘲讽，一语道破了现代生育文化的弊病：一举抹杀了生孩子这个过程的私人意义。

大众化、标准化、流水线化的背后，不仅仅是精心雕琢的谎言，还有被遮蔽的极具个性化的现实：女人的产前恐惧和必要的死亡准备，新生儿和母亲的真实关系，新生儿父亲的焦虑症，孩子出生头几年父母的心理建设……的确，“人造母性”既温情又美好，可是，对那些清醒的头脑来说，它无异于弥天大谎。想要拆穿这个谎言，需要的不仅是自曝家丑的勇气，还要有承认失败、直视痛苦的能力。

“我既是原来的那个我，又是一名母亲”

无论是母亲节、“人造母性”还是生育流水线，都致力于打造“生活一致性”这一假想的完美观念，与之匹配的是广告里那些温情的画面：顺利安全的生产过程、温馨的三口之家、相爱的父母、快乐的孩子，一派王子公主幸福生活的童话景象。可事实却是，从来就没有什么生活的一致性，快乐美好与苦痛挣扎永远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在孩子出生后的几年里，大部分母亲都会选择牺牲自我，可卡斯克却说：“我既是原来的那个我，又是一名母亲。”她宣言式的告白，把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摆上了桌面：如何才能同时扮演好自我和母亲这两种角色？回答这一问题的难度往往超乎想象，因为“成功扮演一种角色意味着演砸另一个”，此消彼长的两种身份就像两个争宠的孩子，谁也不会善罢甘休。尽管如此，在这场战争中常常遍体鳞伤的卡斯克，还是慢慢学会了找到她所需要的平衡点：小心翼翼地为两种状态制定规矩，保护好分隔两种角色的边界。

也许每位母亲终能获得她与生活相安无事的平衡法则，可是，平衡仅仅是一种情绪状态和心理感受，而大部分的育儿时光，则充满了不平衡的混乱：失控的情绪、咆哮的声音、紧绷的神经、常年被剥夺的睡眠、永远不够用的时间……在现实生活中，可怖的悲剧会间或上演。可是，即便如此，“成为母亲”这一话题，还是极少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和回应，在这个意义上，卡斯克的这本书和她对这一问题不乏真知灼见的深入探讨，不啻为一个提醒、一种警告。

我不知道，写完《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的卡斯克是否解开了她的斯芬克斯之谜，可对她的阅读，却让我获得了慰藉和力量。书中所披露的育儿困境，让我重新审视了生命中那些相同的细节，我由此变得更加理性和自信：拥有内在的自我，是“成为母亲”的必要前提，是人生命的底色。无论你要扮演母亲、妻子还是别的什么角色，它都是令你变得足够强大的支撑，只有有了这样的自我，你才能真正抵御生命中那些混乱、不堪和苦楚，并确保一个日益强大的生命，能持续地快乐在你的肩头和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