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轻与相惜

辽宁日报 2019年05月05日

张永涛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典论·论文》)鲁迅说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生逢其时的曹丕到底见识了多少自觉、自省以至于自负的文人,才发出这触及灵魂的终极一叹?当然,他本人也因一首《七步诗》,甚至把“文人相轻”推到“相煎”的程度。

“建安七子”作为一个文学团体,就是首次出现在这篇《典论·论文》中,不过曹丕推举他们七位,主要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文人相轻”的观点。七子之间纵然相轻,却也不都是目空天下,其中的陈琳就以“小巫见大巫”的典故展现了“文人相惜”的一面。张纮曾去信陈琳称道其文章,陈琳回信说:“我自从来到河北,与天下名士相隔绝,这里没有多少人善于写文章,所以我才崭露头角。若与身在吴地的张纮、张昭二位先生相比,就好像‘小巫见大巫’了。”

陈张二人是扬州老乡,汉末板荡,陈琳北上河北,先后依附袁绍、曹操,张纮南下江东,追随孙权,人各南北,乡情相系,文章相惜。不过陈琳一番“小巫见大巫”的谦辞,仍旧隐含着“文人相轻”的一面。他说河北没有名士,没人会写文章,自己才能“矬子里拔将军”,轻视河北,这是较早的“地图炮”,轻视河北士人,则明显没把与自己齐名的其余六子放在眼里。其实,若论诗文,六子尤其是王粲、刘桢的水平要比陈琳、张纮高许多,但人情,因着尊严的缘故,总是“贵远而贱近”的。

陈琳的“地图炮”,进入科举时代愈演愈烈,演变成南北人才之争,绵延千年,迄今仍有余波。从宋代司马光、欧阳修争论“逐路取人”与“唯才是择”,到明代南北榜之争,都是围着地图开炮。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司文郎》,是人才“地图炮”的极好象征,来自南方的余杭生嘲讽来自北方的登州宋生,“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宋生妙语回击,“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可惜虽然赢了个人口舌,大前提还是承认了北方不如南方。

人情,除了“贵远贱近”,还往往“是古非今”。南朝诗人谢灵运推崇曹植,还不忘把同时之人贬抑一番:“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后来,李白对谢灵运“且从康乐寻山水”,温庭筠对陈琳“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杜甫对宋玉“风流儒雅亦吾师”,韩愈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都是对古人不吝赞赏,对时人则难假辞色。

文人常被批评清高,与“贵远贱近”“是古非今”两大陋习颇有关系。文人自己对此也并非毫无察觉,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简直就是对文人自负又自卑的清高劲儿绘形诛心,可惜知易行难,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过,再难最好也改一改,不妨“贵远是古”,更要惜取近人今人,还是晏殊说得好,“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