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冰
这是作家的迟暮时刻,这是私密而盛大的、关于死亡的生命故事。六位作家眼光独特,在生存和死亡的哲学问题上,他们写下有限而可贵的关于死亡的体验。一个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正表明他对待生存的态度。作家凯蒂·洛芙从死亡的角度审视生命,从《暮色将至》中,我们能找到生命真实的答案。
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对死亡的未知,让人们本能地恐惧死亡,也让敬畏亡灵构成生存哲学的一部分。中国有清明节,墨西哥有亡灵节,法国有诸圣节,日本有盂兰盆节,人们寄托哀思的同时,也默默向未来祈祷。
死亡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吗?在这本书中,你似乎看不到恐惧,而只有宁静安详。
“暮色将至”,书名充满了浪漫气息。在人弥留之际,生命旅程即将落幕,宛如恢宏灿烂的紫色晚霞,让阳光和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艾略特将它形容为“the violet hour”,作者凯蒂·洛芙将其化为书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没有人能够描述关于“死亡”的真实体验。只有在无限趋近生命极限的时候,譬如死里逃生,眼前的光暗淡下去又突然变亮,好像做了一个梦,才会在那珍贵的一瞬间发现死神刚刚缩回的双手。
早在12岁时,凯蒂就有过关于死亡的体验。走出重症监护室,走下手术台,虚弱的她从地狱晃了一圈回到人间,熟悉的光线竟然显得极不真实。对死亡的恐惧感和重生的陌生感交织在脑海中,由此,她产生了研究“死亡”的想法。
父亲因心脏病突然离去,这让凯蒂更加勇敢地注视死亡。凯蒂梳理了苏珊·桑塔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约翰·厄普代克、狄兰·托马斯、莫里斯·桑达克、詹姆斯·索特这六位作家生前的资料和作品,与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交谈,从中找到了他们关于死亡的思想和情感,这些闪烁着光芒的迟暮点滴,融汇成了这本书中的安宁文字。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种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学,让人们更加清醒地去思考活着的意义;正因为知道人生之旅有终点,“活着”的路才变得清晰明朗,“活着”这件事才变得意义非凡,活着的人们也将更加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独特的灵魂在暮色相遇
弗洛伊德将死亡驱动视作“人类无力抵抗的力量”。书中收录的六位作家个性鲜明,他们对待疾病和死亡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但生命的对抗感和迸发的活力殊途同归。
那些活得明媚而热烈的人,希望用生之绚烂对抗死之静谧。性格多面的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热爱这个世界,在40岁时接受第一次乳腺癌手术后,用未来的30年生命拥抱生命的更多可能性。她恋爱、写书、评论、拍电影,游历名校,为女性权利疾呼,哪怕两度罹患癌症,也没有打倒她探索世界的热情。她总想逃避死亡的存在,尽管一次次的疾病让死亡变得真实可感,她却依然愿意抓住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内心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激情,他精力充沛,希望热烈地活,将饱满能量投向世界。他把生命、欲望和死亡写进诗里,是那么地疯狂热烈;由此他害怕孤独,当被掏空的内心屡屡受到孤独召唤,他就只想用酒精填满。被酒精淹没的时刻,他触摸到死亡的边缘;从此他爱上了这种感觉,执着地体验并赞颂这短暂而不可复制的时刻。39岁那年,在喝下第18杯威士忌后,他彻底拥抱了死神,走向了灵魂的绝对自由。
而那些视死亡为艺术的人,用尽毕生力气想象、描摹、体验死亡,以生命为代价体验死亡。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罹患喉癌,却从不戒烟。尼古丁让他无限接近生命终点,他把自己作为最后一个研究对象,用对生命末路的体验,身体力行地注视着自己的生命流逝,却得以掌控生命长度。小说家厄普代克用感官的体验替代活着的存在感,他的作品里充斥着丰富的感官体验,似乎由此宣示生命的力量,他却早早地为死亡写下了诗句,仿佛让人看到疲惫而满足的生命在一片安详中消失的印迹:“活着固然可喜/但是不活一一被拖下来/几乎不发出一声撕裂的声响/依然葳蕤,依然/向着太阳伸展——/也是可喜的。”在五次获得凯迪克奖的插画家莫里斯·桑达克眼中,人生充满了强大的想象力,触手可及的事物背后藏着无穷空白,他的想象飞驰在这些空白之间。莫里斯痴迷于研究和表现死亡,那些斑斓却悲凉的线条,仿佛在描摹理智与内心抑郁的抗争。他用丰富的想象力填补死亡的空白,用童真的语言讲述斑驳的生命之旅,却让每个看到他作品的人都为其作品的张力而赞叹。
对大多数人来说,谈及死亡都显得晦气,但对作家詹姆斯·索特而言则不然。在死神的震慑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而渺小的,它终将到来,无法抗拒。正如索特在《燃烧的白昼》中所说:“假如生命变成了什么,他变成了书页。” 在与作者的对谈中,索特镇定从容,坚强而勇敢。一个参透了生命的人或许会恐惧死亡本身,但拥抱的却是整个活泼泼的生命。
向死而生的生命之美
死神冷酷而残暴,却秉持绝对公平。生命的消逝令人遗憾,但它带走了疾病的疼痛,带走了一个人或辉煌或唏嘘的过往,让一段人生辉煌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让人们的灵魂获得绝对的自由。在生命这段孤独旅程的尽头,恐惧、失望、好奇、新鲜,种种复杂的情感一拥而上,那些身外之物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是真实的。体验过“死亡”的人,才有资格思考自己毕生真正追求的东西:爱、自由和顽强的生命力。
“死亡”对生者来说,有极为重要的启发意义。生存是一场博弈,它让生命充满对抗感。欢愉的时候,人们希望时间过得更慢;悲伤的时候,人们希望时间过得更快。酒精、烟草甚至毒品会让人产生快感,却让人们一点点地接近疾病和死亡。惜命的人不敢冒险,或许会在波澜不惊中错失宝贵的人生体验;勇敢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却能遍尝世间百味。在尚未到达终点时,人们还有可以挥霍的时间,可以无限畅想未来:像桑塔格一样冒险而热烈,像弗洛伊德一样掌控生命,像厄普代克和莫里斯一样想象死亡,像托马斯一样潇洒不羁。人们可以探索生命的意义和更多的可能,在自己未竟的事业上再努力一次。
所以,描述死亡,也是在描述生存;一个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正表明着他对待生存的态度。伟大的作家们眼光独特,在生存和死亡的哲学问题上,他们早已写下有限而可贵的关于死亡的体验,却恰好证明了他们在如何生存;这部向死而生的传记,透过作家的眼睛寻找灵魂的模样,同时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活着。
肉体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旅程的终结。作家的书写,画家的描绘,让生命形态变得具体可感,为观众留下哲学深思,哪怕只是一声叹息。
自古以来,人们约好在某一天共同守望亡灵,怀念过往。祭祀之所以神圣,是在将这种心灵寄托化作一个生活维度,从中获得好好活着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活着或是死去,其痛苦和满足不足为外人道,却终将化作一场盛宴,让后人久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