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宏大历史刻上 个人记忆的烙印

——我看电影《地久天长》
辽宁日报 2019年04月01日

刘恩波

《地久天长》剧照。

175分钟的观影过程,几乎没有分神,只是结尾处略显离题拖沓的节奏间歇,让人感觉到一点儿画蛇添足的无奈和遗憾,但随即就被最后推出片名的出格之举震撼了。“地久天长”,在此获得了一种庄严持久的力量和印象,彰显着这部作品不俗的精神价值,那就是时间越久,亲子之爱就越发显得无比贵重,尤其是当一方过早离开生命现场,那在心灵中的寻索和期盼就是艺术之花绽放的最好土壤。

应该说,一部具备史诗气派的叙事作品其入口可能很大,但也可能很小,或许后者更是明智的超越常规的选择。看王小帅导演的《地久天长》,再一次感受了他善于在时代和历史的横断面上找寻豁口的卓绝努力,此前我看过他的《十七岁的单车》和《青红》,也是把视点和镜头对准个体生命在社会变革洪流中的抗争、寻觅、挣扎、妥协,乃至毁灭,而让我们发现历史暗角里的人性走向和价值归属所在。

小切口、大角度,小格局、大气象,构成了《地久天长》的艺术法度及其整体流程。两个孩子的命运,牵涉到他们背后两个家庭的情感落差,牵连到社会关系网络的深层次扭结和缠绕,这是故事的巧妙讲法,又是人性探索之路上的捷径便道。

故事的缘起在于那个叫刘星的孩子在和伙伴儿沈浩出去郊游不慎落水而失去生命的一瞬间,这一事件改变了两个家庭的生活面貌和精神立场。失去儿子的刘耀军和王丽云后来收养了一个叛逆的男孩,但后来这个男孩离家出走,直到影片结尾才露面,算是亲情放逐后的回归吧。这当然不是情节的主线,而是构成了支脉和副线。与此对照的是,这一对夫妻与沈浩的父母沈英明和李海燕之间形成的人与人之间常见的那种碰撞磨合、疏离变迁的感情起落,这才是影片的叙述重点,才是影片的魂之所系。尤其是这两个家庭还同时受困于时代和历史潮流的支配与掣肘,让人不难看出30多年中国社会变迁的倒影和痕迹中,小人物的命运与悲欢离合的迹象。

《地久天长》的入口是从家庭邻里关系开始的,儿子的离世,导致这个家庭始终笼罩着无法摆脱的阴影,而另一个家庭也因为自己的孩子直接导致了人家独子的离世而饱受内疚的精神煎熬。尤其是李海燕因工作关系又使王丽云的二胎流产,因手术失误造成其再也不能生育的事实,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给本来亲如一家人的两个家庭造成二度伤害。

不大的入口,却牵动了历史和时代风云变幻千丝万缕的连带,让人物成为社会演进的温度计和晴雨表,确实是王小帅电影的一贯做派,而此次它将聚焦点有意识强化,从而形成个体与整体、精神和历史宿命之间异常复杂的互动式交响。

希区柯克说,电影是减去平淡无奇部分以后的人生。吕克·贝松说,电影是一片阿司匹林。言外之意,电影会把剔除没有悬念、没有故事和缺少治愈疗救功能的努力,当成它的立足点和生命线。

王小帅和中国第六代其他导演一样,捍卫了电影的纪实性、真实性和个体性。他的艺术创造的命根子就在于要给宏大叙述的历史涂抹上个人记忆的烙印和痕迹,将小人物的命运焊接在社会脉络的断痕处,从而彰显生命的无奈,心灵的苍凉与脆弱,乃至揭示命运的无常和反转。为了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和理念,他在《地久天长》中依旧延续了自己电影风格中那种凝重、浑厚、质朴、深沉的特点,镜头不张扬,在节制里透视韧性的精神守望,在内敛含蓄的动态中显示生命个体的多变多向性。

运用大量的长镜头、中景镜头和近景镜头,来凸显场景的真实、人物的交谈及心理的状态,这是王小帅惯用的导演调度手法。而用全景镜头聚焦水库、车间、筒子楼、隧道、医院……那每一处场景都伴随着人物的情感纠葛、情绪起落,伴随着生动逼真的背景声,仿佛是一个个年代远去之后的留影。《地久天长》的画面多呈现凝重的灰暗格调,色彩鲜少明亮感,在压抑里透视着人性的复杂纠葛以及无力感与无助感,这恰恰是王小帅最擅长的地方。当然,偶尔的激荡和升华,譬如主人公先后抱着遇难的儿子和妻子往医院跑的段落,在他的脸上运用了一点强光,颤动的手持摄影,强化了人物的失常与失态,给电影的镜头和画面处理增添了不少神韵和特殊的味道。

从叙事角度来说,这部电影打破了线性因果连接法,而是采用了散点透视,时空的组合不是按客观流程展开,而是根据心理状态来进行拼贴、融汇、调整。大量的插叙造成了叙事线索的暂时中断,然后再接续,给人的感觉,好像生活和艺术的界限本来就不是那么明显。这是导演有意为之的处理和选择。

说到不足,在影片的结尾部分,来了个大团圆,显然弱化了整个电影的反思色彩和道德批判力量。人性的救赎难道就是像长大的沈浩那样把原来的事实公布出来,然后就可以获得心理的解脱?这是把个人的过失看得太轻的结果。但是影片的简单化处理,还是伤害了深度反思的主题。没有让我们看到,人其实不过是时代和历史人质的这一关键性命题所在。

(作者系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