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诗文如镜鉴清照

辽宁日报 2019年03月19日

张永涛

知否,知否?靠词作来重建作者的生平是有局限的,“别是一家”的词,不如“言志”的诗文可靠。艾朗诺在其专著《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致力于剥离对易安词的自传性解释,并尝试依靠诗文重新呈现其曲折的一生。本文支持了该书的结论,认为如果套用近代西方文学分类,词更像虚构写作,而诗文接近非虚构写作,所以,“知否知否,诗文如镜鉴清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此阕《如梦令》描写了一夕风雨之后,一个宿醉的女子忧心帘外海棠花的情景。长久以来,被视为自传式的写作,词中女子被理解为李清照本人。美国斯坦福大学艾朗诺教授却对此摇头说“NO”,其专著《才女之累》致力于剥离对易安词的自传性解释。

艾朗诺指出,这首《如梦令》是李清照化用唐人韩偓《懒起》一诗成句的严肃文学创作,并非因宿醉风雨海棠等因素偶获灵感。韩偓原诗如下,“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淡,泪粉玉阑珊。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显而易见,李词之“青”出于韩诗之“蓝”,但读韩诗时,绝不会有人认为是自传式写作,原因在于性别。诗歌有一种代言体写作,宫怨闺怨一类主题往往都是代言体,韩偓的《香奁集》里收录的就都是这种诗,这种写作传统在词里更加发扬光大。男性作者的代言体,读者不但不会误解,反而总能敏感地寻求其中的寄托,比如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明显是以班婕妤居冷宫寄托士大夫坐冷板凳的自怜自艾。但到了女性作家尤其是李清照这里,粗心的读者想当然,细心的读者寻章摘句抽丝剥茧,总要为每一首词安上作者的本事,这对李清照是不公平的。

李清照写过一部《词论》,对前辈苏轼、王安石等的词作颇有微词,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观点,她的清代同乡王士祯尊她为“婉约之宗”。李清照认同并致力呈现的婉约风格恰恰是代言体写作的典型风格,我们不能否认易安词中有自传的因素,但同样也不能否认女性作家也可以娴熟地进行代言体写作。像《如梦令》化用成句写作的例子,艾朗诺的书中举了很多,再如《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对范仲淹《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化用,艾朗诺并非认为李清照“为文造情”,在不具备词中情怀的情况下硬是拿前人成句来练笔,他反对的是那种千方百计为每首词明确年代,甚而索引出某年某地因某人某事而创作的做法。综观李清照之前的男性词人,尽管苏轼乐于将个人生平投射到词体之中,热衷在文学中记录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但同时也有更多词人——如晏几道、贺铸或周邦彦——总体上在词中隐匿了他们生平的行迹,同时他们的传记也极为模糊。后世的学者与读者基于“知人论世”的传记型解读方法,希望从他们的文本中重新发现什么,但往往不过是捕风捉影。李清照及其写作与这一类男性词人是相同的。

该书题作《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对易安词的自传性解读,已成为千百年来其接受史的重要路径,因之造成为时久远的误读,看来这的确是受了“才女”这一性别的牵累。从南宋到现代,李清照的形象因不同时代的各种塑造而不断发生变化。人们将她的词解读为一种“自传体叙述”,南宋到元朝的读者试图将李清照描述成赵明诚的贤内助、时常孤独的女性。她的诗词天分从属于她的婚姻、她的妻子身份,以此化解她超越男权秩序的尴尬。人们认为,她的再嫁令她蒙羞,因此晚年不幸是对她的惩罚。明清时期,李清照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女性写作兴起,李清照成为偶像,但是明清时期女性的贞洁被置于更重要的地位,李清照的再嫁成为巨大的道德污点。为了调和这样的矛盾,许多人开始论证李清照不曾再嫁,以至于关于李清照是否再嫁的论争持续了几百年,近年方休。事实证明,过度注意易安词与李清照本人生平之间的联系是不可靠的。

一方面否定将词作为李清照生平的直接证据,另一方面艾朗诺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李清照现存其他体裁的作品上——主要是诗文,而这些作品可以提供李氏生平更真实的史料依据,其中《金石录后序》是最典型、最综合的回忆录,这正是“知否知否,诗文如镜鉴清照”。“后序”以收藏事业的聚散兴衰为载体,回忆了夫妻二人的人生经历,其间既有“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少年夫妻“不知愁滋味”,也有历经国破家败人亡 “识尽愁滋味” 后淡淡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均出身世家,李父格非是苏轼弟子,李母王氏出身相门,更是秦桧妻子王氏的姑母。赵父挺之数度拜相,与蔡京、苏轼、黄庭坚等人屡有龃龉,赵之外祖父郭概被时人誉为“慧眼挑婿”,除挺之外,诗人陈师道亦是其婿,也就是陈师道是赵明诚的姨父。如此家世,恐怕更在近日热播的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顾盛两家之上。与顾盛家族不乏“宅斗”类似,赵李婚后不久,李格非列名“元祐党人”被贬广西,易安未能得到时任宰相的公公援手,曾有诗“炙手可热心可寒”,无疑炙手可热的是公爹,寒心的是自己。

李清照46岁丧夫,49岁遭遇改嫁离婚风波,不但失去朝廷“命妇”身份,遭遇牢狱之灾,而且留下聚讼纷纭的“逸闻”。这一切在词作中很难寻觅迹象,但在其《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中有详细的记载,“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张汝舟骗婚李清照,觊觎其手上从亡夫处继承来的收藏,婚后未达目的又被易安识破真相,遂行家暴。按当时律令,李清照无法以此为由寻求离婚,只好控告举报张汝舟科举舞弊,官司的结果是张被免职流放,李入狱。其时赵明诚表兄潍州綦崇礼任翰林学士,经其斡旋,易安入狱九天后获释,这封信就是李清照的致谢函。赵明诚死后,李清照遭遇过多次窘境,施以援手的綦崇礼和谢克家都是赵明诚的表兄弟,有的学者据此讥议其时已任高位的秦桧夫妻对亲表妹李清照漠不关心,其实不止秦桧夫妻,也没有证据表明赵明诚的两位亲兄长存诚、思诚对弟媳易安有何关怀。就像《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顾盛两家,又或如《红楼梦》中贾王史薛四家,家族大了,关系必有亲疏,而关系之亲疏与血缘之远近却并无多大相干。

幸运的是,李清照晚年重获“命妇”身份,屡次参加皇家典礼,有其文章《皇帝阁春帖子》《贵妃阁春帖子》为证,老来命运平稳,73岁卒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