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灵魂的煎熬

辽宁日报 2019年02月19日

洪兆惠

“回望手写时代·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80年代手稿展”前段时间在北京举办,同时启动了手稿在全国一些城市的巡展,第一站是广州。展览上展出了巴金、汪曾祺、莫言等知名作家的手稿,它们大多来自《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杂志的存稿。几天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举行发布会,推出张炜《古船》的手稿本,让热爱文学的人了解30年前张炜是怎么写作的,他在这部书稿里付出多少心血。

在手稿时代,作家的作品不管长短,都是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作家在写作时的内心状态、情感投入全在手稿中。手稿的展览和出版,对于组织者和出版者来说,一方面要发现手稿中的个人信息,另一方面要展示中国文学在书写方式上的演进,回顾手稿时代文学的辉煌,从而认识和把握文脉。而对于文学研究者,意义也很大。他们通过研究这些原始文献,能澄清研究中的一些疑点。我作为普通读者,是想在手稿中感受作家心的跳动,发现他们的内在纠结,触摸他们的灵魂煎熬,梳理他们的心路历程,探寻文学精品生成的奥秘。

在中国的小说中,我读的遍数最多的是《白鹿原》。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陈忠实独自住在乡下,用笔一字字地讲述白鹿原的故事。1992年腊月二十五的下午,他写完40万字的最后一个字,然后在灞河大堤上狂走,点燃野草,宣泄情绪。当在媒体上看到这一情景的描述时,我特别想看《白鹿原》的手稿,想在字里行间还原陈忠实的状态,想寻找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田小娥、黑娃这些让我惊叹不已的人物是怎么创造出来的。《白鹿原》是一部以血为墨而写成的小说,所以它才能让人不停地说起,不停地回味。我羡慕当年最先读到《白鹿原》手稿的人,他们没有任何铺垫,直接面对一个伟大作家的灵魂,会有发现的惊奇。我期待《白鹿原》手稿本的出版,我想象着,一页一页地翻看,手写的汉字是活的,有血肉有灵魂,那种阅读别致而心醉。

看到手稿展览和出版的信息时,我正在读王敬慧翻译的《库切传》。1965年,25岁的库切来到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读博士,博士论文写的是贝克特。他喜欢贝克特,特别是贝克特的小说《瓦特》给他以启示:小说“没有冲突,没有矛盾斗争,仅是一个流动的声音在讲述一个故事,声音一再因怀疑和顾虑而突然中断”。小说指出了库切写作时“希望遵循的方向”。幸运的是,在奥斯汀分校的图书馆里他见到了《瓦特》的手稿。手稿包括最初的手写大纲、作者亲笔修改的打字稿和最后的校对稿。手写稿写在一些练习册上,有草图和数字,真实地记录着《瓦特》的构思和写作过程。库切一连数周研究手稿,他的体会是:“看到一本书怎么从不可能的开始发展出来,真是令人振奋:开始的出师不利,需要划掉的陈词滥调,没有灵魂的煎熬。”后来读到《贝克特传记》时,一向温和的库切愤怒了,因为书中说贝克特写《瓦特》时糊涂了,不值得一提。仔细研究过手稿的库切,知道这部修改了八年的小说所包含的价值。

在手稿消失的时代谈论手稿,不是恋旧和无奈,而是探讨文学写作和用手书写的奥义。手写汉字的感觉,融入文本,成为内容,它无形,却又鲜活地存在着的。阅读手稿时,我们能体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