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的《野草·雪》

辽宁日报 2019年02月18日

顾  农

鲁迅的《野草·雪》写于1925年1月18日,发表于1月26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11期。此时正是北京经常下雪的时节。

本篇写了三种降水:“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重点是南北两种不同的雪,“暖国的雨”只在开头提到一下,无非是文章的一个引子。

文章第一段描写“江南的雪”,淋漓尽致,非常优美。鲁迅是浙江人,对于故乡的雪景自有深沉的爱。第二、三两个自然段不再直接描写这种雪本身,而去写孩子们塑雪人的情形,显出一派童心。透过“江南的雪”,鲁迅看到了“青春的消息”,虽然还是“隐约”的。

第四、五两段转而写“朔方的雪”;第六段继续写“朔方的雪”,壮美之至;同时又与第一段提到过的雨相绾合。

江南的雪“滋润美艳”,“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而朔方的雪则是干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大风一吹,则“蓬勃地奋飞”,“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南北不同的雪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美,走南闯北的鲁迅全都能够加以欣赏。

在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后收入《彷徨》)里面也有一段关于这两种雪的描写:

……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地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然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这一段可以拿来同《雪》里关于江南与朔方两种雪的描写互相对照。比较起来,在《雪》这一篇中,作者对朔方的雪似乎更有感情,这大约与鲁迅总是更欣赏壮美的审美取向有关。他后来在一篇杂文中写道,他欣赏狮虎鹰隼一类猛兽猛禽,因为“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消去鄙吝的心。”(《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统一战线分化以后,鲁迅当时在北京大有孤军奋战之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成了布不成阵的“游勇”(《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但他不惮于单身鏖战。他将“朔方的雪”写成是“凛冽天宇下”的“孤独的雪”,尽管孤独,仍然“奋飞”,有着无限蓬勃的生气,内心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这里是不是寄予着他孤军奋斗以反抗黑暗现实的战斗豪情呢?

鲁迅在文章的结尾处写道:“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朔方的雪永远如粉,如沙,当然是孤独的,这恰如鲁迅在北京的孤军奋战,称之为“雨的精魂”,正可以照应开头的“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不变成孤独的雪也许是幸福的,但孤独的雪也自有其乐趣。

鲁迅将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雨联系起来写,不禁令人联想起他同当时南方革命策源地的联系。1924年11月,鲁迅亲笔写信给在广州的中共中央委员谭平山,介绍自己的学生李秉中进入黄埔军校(详见唐天然《对用“火与剑”进行改革者的支持——刘弄潮谈鲁迅和早期黄埔军校》,《鲁迅研究文丛》第2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李秉中到达广州后写来不少书信,报告那边的情形,这些信有八封见于《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一书(北京鲁迅博物馆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读来大有兴味。1925年3月31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一个就在攻惠州,虽闻已胜,而终于没有信来,使我常常痛苦”,“攻惠州”指1925年2月讨伐陈炯明的东江之役,李秉中参加了这次战役,稍后曾有信来报告有关情况(详见李秉中4月9日致鲁迅的信,《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第55-56页)。到1926年夏天,鲁迅终于也走出北京,到南方去了。

鲁迅在北京的时候,同中国共产党北方的组织也有某些秘密的联系。刘弄潮曾经受李大钊之托去看望鲁迅(详见刘弄潮《甘为孺子牛 敢对千夫指》,《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页),后来肖华清也曾代表组织与鲁迅联系过;鲁迅又保存了若干份中共北方区委的机关刊物《政治生活》。鲁迅同中国共产党保持着比较多的联系,应当是他在文化界坚持斗争的力量来源之一。

一方面追求光明,向往未来,一方面坚持在黑暗中的斗争,本是《野草》的基调,在《雪》这一篇里,同样可以听到这样的主旋律。

通观整本《野草》,有两个明显的特色,一是其内容,如日本学者增田涉所说,“虽说是散文诗,却不是抒情的,多数寄托着激烈的愤怒(具有政治的意味)”(《鲁迅的印象》钟敬文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8页)。二是多用象征的手法,比兴寄托,意在言外。唯其如此,研读《野草》必须联系相关材料,探究其象下之意,而不能只看它表面的意象。鲁迅本人在《野草》英文译本的序言中曾简要地讲过几篇的象下之意,给予读者极大的启发。我们大可由此得到启示,把这种言内言外的微妙联系放射到其他诸篇里去,从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文学作品通过形象来反映生活、表达感情,所以很容易产生多义性。例如《红楼梦》的命意,即正如鲁迅所说,“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鲁迅本人的小说也曾引起不同的分析,最突出的是关于阿Q这个形象到底如何分析,就出现过许多不同的意见。运用比兴象征手法写成的散文诗则往往具有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读者可以由阅读文本而产生各种联想,这种联想与作者创作时的浮想联翩可能不尽一致。欣赏是一种再创造,原作只是再创造的地基,在这个平台上读者有相当的自由;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的情形经常发生。但我们总不能离开这个地基,一味天马行空地抒发己见,而应当从作品提供的形象出发,通过敏捷而适当的联想去把握原作。

我们读这一类散文诗时往往心事浩茫,浮想联翩,也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体会和联想添加进去,但同时仍须脚踏实地努力寻求原作的象下之意。

《雪》的写作路径也大抵属于“比兴”,从鲁迅这一篇散文诗中我们总是强烈地感受到他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同时也可以看到他敢于单身鏖战、反抗冷酷现实的斗争精神。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