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书怕火,也怕潮。
我的家乡湖南郴州,地处湖南省南端,与广东省仅隔着一座南岭,冷空气南下会在这里阻滞,长期不散,形成阴雨连绵的气候,宋代词人秦观就在这里写下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可堪孤馆闭春寒”的名句,潮湿程度可想而知。
友人爱书,藏书万册,多数放在北京,少数置于郴州农村老宅。今年春节,他从北京回来过年,发现装在木箱子里的书或受潮或被白蚁啃食,痛惜不已。可春节假期短促,他急着回京,这批书是没时间晾干修缮了,便微信我:“送几包书给你,但要你自己开车来拖。”
第二天下午,我驱车30公里赶到他家。进屋先拜年,喝了一杯茶,便急匆匆去装书的屋子,仿佛是去探望一位病危的亲人。打开屋子,混合着书香的霉味扑鼻而来,只见里面堆满书,好在“重伤”只是少数,多数只是受潮。友人已清理好送我的两堆书,我装袋提走便是。但我踌躇了一会儿,爱书者都明白,藏书是一个人的心血,买书花钱且不说,最难割舍的是那份感情。要拖走他这么多书,我有些不好意思,便问:“何不给你家亲戚,”他答道:“给他们就是废纸,给读书人才是正途,才能发挥书的作用。”索性连那套老版《管锥编》也送了我,高情厚谊,都在不言中。
这套1987年中华书局版的《管锥编》有四册,后三册完好,只有第一册的书脊被虫子啃噬得像黄土高坡的沟壑。摩挲着这些“伤疤”,我莫名地心疼起来。
书法家张充和爱古墨,90多岁了,还吐出“有时候夜里我都能听见墨裂的声音,听得直心疼”这样的金句,像《世说新语》里的人在说话。藏书家韦力对古书的痴情也类似,每当看到一部珍稀善本时,他眼睛里放出的不是贼光——有收藏癖者见妙物都有此眼神,反而会“瞬间脸部线条变得柔和,有着慈母般的疼爱状”。我对受损的《管锥编》亦如是也。
几包书装车拖回了郴州后,分类整理,选出自己需要的,不需要的就送人,反正不能卖废纸,要尽量让书发挥“传播文化”的功能,才算不辜负友人雅意。
女儿六岁了,平日就喜欢帮着爸爸整书。有时候,我递一本书给她,她会用衣袖擦擦封面,再小心翼翼地放好。这次面对受潮之书,我教她用吹风机烘,她单手举着比头还大的吹风机居然不喊累。其间她还对一本魔术书有兴趣,边翻边说:“闻起来好香”。
人们常说“书香门第”,“书香”最早来自芸香草,因其散发出的香味能杀死书蛀虫,爱书人就把芸香草夹在书中。著名的“天一阁”,号称“无蛀书”,就是因每本书都夹有芸香草。现代研究人员认为:“苯甲醛具有特殊的杏仁味,香草醛释放香草味,乙基乙醇带有少少的花香,乙苯和甲苯也会释放出甜香味,这些经酸水解产生的挥发性物质及其他反应生成物共同构成了旧书的书香味。”有公司还生产过旧书味的香水,一下就卖断货了。
在没有抽湿机的古代,每年梅雨季后,就是晒书时节。清人潘平隽在《六月六日晒书诗》中曾写道:“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如游千载上,与结半生缘。读喜年非耋,题惊岁又迁。呼儿勤检点,家世只青毡。”
等天晴吧,我也要带着女儿好好晒下这些“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