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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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辽宁省博物馆举办的中国古代书法展第二期展览中，草书真迹《唐怀素论书帖卷》引起观众极大兴趣。这件国宝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书法艺术上的享受，还有这件文物自身所经历的传奇故事，更重要的是，唐朝有两个叫怀素的高僧，到底哪个是写书法的高手？

史记

SHIJI

草书天下独步

正像《论书帖》中跋文所写，对于草书“不识者以为奇，不满识者一笑”，欣赏怀素的书法，不熟悉草书的观众会感到有些困难，但是辽博展出的《论书帖》不会给人们留下这样的遗憾，因为有个热心的皇帝在宋代裱纸上命人打了格子，亲自将草书内容用工整的楷书翻译出来，这位热心的皇帝便是清乾隆帝。

董宝厚说：“乾隆皇帝就是这样，经常在传世书画手卷上留墨，有的留墨用玺，现在看来影响人们对作品的欣赏。”

好在乾隆在《论书帖》上的留墨对原作基本没有影响，他翻译的内容为：“为其山不高，地亦无灵；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为其书不精，亦无令名，后来足可深戒。藏真自风废，近来已四岁，近蒙薄减，今亦为其颠逸，全胜往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自不知耳。昨奉二谢书，问知山中事有也”。

这里“藏真”是怀素的字，这段话是以自述的语气，讲自己书法风格的成因。其中以高山、深泉作喻，道出书法要达到精深境界需要艰苦的磨炼。

从有关传记和怀素留下的《自叙帖》所讲述的内容看，怀素成为享誉后世的草书大家，源于艰苦的书写练习。

据介绍，怀素少年出家。因为家贫买不起纸张，他就找来一块木质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怀素觉得漆板光滑，不易着墨，就又在寺院附近的一块荒地上种植了一万多株芭蕉树。芭蕉长大后，他摘下芭蕉叶，铺在桌上，临帖挥毫。由于怀素没日没夜地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又舍不得摘，于是想了个办法，干脆带了笔墨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上的皮肤开裂，他还是继续坚持不懈地练字。他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他练习书法磨秃了的笔埋在山下，被称为“笔冢”。

珍贵文物的三段跋文是后人移过来的

辽宁省博物馆展出的国家一级文物《唐怀素论书帖卷》（以下简称《论书贴》）引起较大轰动。辽宁省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董宝厚告诉记者：“这件国宝引出的故事还真不少。”

此前，有媒体曾爆料，四川邛崃市收藏协会副会长刘仲能从成都地摊上购得唐朝书法家怀素《论书帖》真迹。随后，有人结合有关图片，认为四川版《论书帖》与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都是印刷品。

对此，董宝厚淡淡一笑，他引领记者来到展品前说：“这些传闻都不值一驳。”

他提醒记者仔细观察，说：“北宋末年的宋徽宗喜爱并精于书画鉴定，经过他鉴赏的珍贵书画都由宫廷专门机构重新进行了装裱，《论书帖》真迹下面的黄绢便是北宋遗物，黄绢与真迹间前后都钤有‘宣和’压印章。”

黄绢与宋代装裱的隔水纸之间同样钤有压印章，上述的留存是后世无法复制的，这些遗物和遗迹也成了后世文物，是书画鉴赏家眼里辨别真伪的重要依据。

辽宁省博物馆展出的《唐怀素论书帖卷》，在1000多年的收藏历史当中，也确实发生过令人费解的故事。

最初人们研究这件文物，只是发现书卷在宋代经过皇家装裱之后，曾经于明代以后在民间进行过再次装裱，使得文物最左面的三段跋文与前文的宋纸间出现了接缝，接缝后面由赵孟頫、张晏题写的跋文上留有半拉印章。这引发了人们对文物流传经历的思考。当时，人们根据接缝处装裱使用的明绫推测出发生的年代为明朝或者明朝以后。

破解悬疑的转机出现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青岛市博物馆在未清理好的书画中发现了一件有北宋宣和年间吴喆题跋的唐怀素草书《食鱼帖》。人们在《食鱼帖》上意外地发现了与辽宁省博物馆藏《论书帖》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一段跋文，同样在跋文与正文间留有接缝，正文上留有半拉印章。

我国著名书画鉴赏家徐邦达经过认真研究，认为这是古人对前人书法作品有目的地进行移花接木式的改头换面。为此发表了《古摹怀素〈食鱼帖〉的发现》。

在这篇研究文章当中，徐邦达指出，《食鱼帖》上的重要疑点出现在后面的跋文上，其中落款为“吴郡沈右”的跋文，其内容为：“怀素书所以妙者，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终不离魏、晋法度故也。后人作草皆随俗缴绕，不合故法，不识者以为奇，不满识者一笑。此卷是素师肺腑中流出，寻常所见，皆不能及之。延佑五年十月廿三日，为彦清书。”

这一内容与辽博所藏怀素的《论书帖》中落款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赵孟頫书”的跋文完全相同，只是字迹不同。

徐邦达通过辨别两个手卷中的笔迹、印章和人物的历史身份，认为《论书帖》中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题写的跋文是真迹。他还从两件文物上留下的半拉压印章正好能合到一处来推断，由赵孟頫题写的这段跋文，包括其前的张晏、其后的项氏所题跋文，这三段跋文最早应该题在《食鱼帖》上，它是在这次装裱时，被装裱人有目的地整体移到了《论书帖》宋代纸张后面的。

研究者推测，可能在拆解书法手卷时，《食鱼帖》裁下三段跋文后显得少了一大截。于是，这个人换了个作者，也就是“吴郡沈右”，以原有跋文为内容，临摹了赵孟頫的字体，伪造了一个跋附于《食鱼帖》之后。

查阅大量资料后，徐邦达还对当年移花接木的人进行了大胆推测。

清初的顾复编有《平生壮观》，记载了《食鱼肉帖》。顾复写道：“《食鱼肉帖》，硬黄纸，字五十余，宣和甲辰七月中潜竹西吴喆跋，又跋，靖康二年四月丙子李瑛跋，张晏、沈右跋。”同在这一《平生壮观》中，也记录有《论书帖》，并且说：“《论书帖》……又见赵孟頫、张晏二长跋，乃系此帖跋语真迹，不知何时遗失。今得收裱于后，幸甚。”因为项氏不出名，所以此处未提。

文中的“又见赵孟頫、张晏二长跋，乃系此帖跋语真迹，不知何时遗失”，很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而从“今得收裱于后”这句自表功劳的话上，徐邦达推测，当年对怀素书法手卷动手脚的人可能就是清初顾复。

至于顾复这样做的动机，现在还没有查到具体史料记载。

两个僧人都叫怀素， 一个是玄奘门人，一个是草书名家

董宝厚告诉记者：“怀素留给后世只有书法作品。因为他没有功名，正史中没有立传，所以，关于他的故事出现了许多错误。”

作为草书名家，目前人们查找到的最为确定的是怀素本人书写的《自叙帖》，再有就是有着“茶圣”称号的陆羽撰写的《僧怀素传》，除此外，其他一些史料的记载，要么是时间有误，要么就是把他与唐代另一位名为怀素的高僧混淆。

较早把怀素身世弄错的是编撰于唐末的《乐府杂录》。其中提到：“开元中有公孙大娘善舞剑器，僧怀素见之，草书遂长，盖准其顿挫之势也。”这里提到的公孙大娘，是开元盛世时唐宫的第一舞人，善舞剑器，舞姿惊动天下，怀素由此得来灵感从而提高草书水平。然而，从时间来看，那个时候，擅长草书的怀素还没有出生。因此，有史家认为，这位从剑舞中领会出书法“顿挫之势”的，可能是唐代另外一位草书名家张旭。

李白在《草书歌行》中有“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认为怀素是张旭之后的书法天才，根本不必像前辈那样非得看着公孙大娘的剑舞才能写出好字来。此诗印证了研究人员关于看公孙大娘剑舞的可能是张旭的推测。

当然，在有关研究文章中，也有坚持怀素受到剑舞启发的观点，他们将史料中的公孙大娘改为公孙大娘的徒弟。

到了北宋末年，时间过去了300多年，关于怀素的史料不仅记录的时间有问题，连人物也常常弄混，其中较早的便是《宣和书谱》。其中记有：“唐释怀素，字藏真，俗姓钱，长沙人，徙家京兆，玄奘三藏门人也。”作者认为怀素迁居长安，成为玄奘的弟子。“这个内容在《论书帖》跋文中也有。这其实是把擅长草书的怀素，跟与他同名，但是出生年代更早，在学术研究上取得很高成就的另一位也叫怀素的高僧的身世混到了一起。”董宝厚说。

受此影响，后代研究者沿着这一思路，找寻唐代名为怀素的高僧的史料，他们找到了《全唐文》。《全唐文》卷九百十二中有：“怀素，俗姓范氏，其先南阳人，父强为左武尉长史，遂为京兆人，贞观十九年从玄奘出家，居宏济寺。”

这里的玄奘为唐代著名高僧，是《西游记》中唐僧取经故事的原型，他圆寂于公元664年，显然，那个时候擅长草书的怀素还没有出生。文中记载的师从玄奘的怀素生于官宦之家，俗姓范，10岁决意出家，后来著述颇丰，是一代高僧。

“查看有关史料，书法家怀素生于官宦之家的说法竟然一直断断续续流传，实际上已经在张冠李戴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董宝厚说。

两个怀素都是僧人，一个姓范，出身官宦之家，是玄奘的门人。一个姓钱，出身贫寒，是草书名家。对于这段公案，文怀沙老先生曾有过一段话：“唐代高僧有二怀素，一为范氏子，十岁礼玄奘出家，精通佛典，以武则天圣历元年寂，余名之为前怀素；一为长洲钱氏子，嗜酒、能文、擅书、贫、乏纸，因种芭蕉万株，取其叶挥洒，以唐德宗贞元年寂，余名之曰后怀素。”算是为理清这两位怀素的关系做了一个小结。

曾与李白是忘年交

根据史料记载，研究者推出两位怀素的生平。玄奘的弟子怀素生于公元624年，圆寂于公元697年。擅长草书的怀素生于公元737年，圆寂于公元799年。由此可见，高僧怀素比草书名家怀素早出生113年。

乾元二年（759年），22岁的草书名家怀素得遇李白，已经59岁的李白在巫峡遇赦后，从流放地夜郎乘船回江陵。李白即情写《草书歌行》，其中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诗仙以他一贯的飘逸诗句，为我们描绘出酒后的怀素纵笔书写的惊人气势。李白称道：“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同样，喜爱怀素书法的皇帝也不仅仅是乾隆，比他早600多年的北宋皇帝、擅长书画的宋徽宗便非常喜欢《论书帖》，在手卷的跋文中，明代收藏者项元汴写有：“宋徽宗御书金签‘唐僧怀素行书《论书帖》真迹。神品、珍秘’。”

从这一记述中，我们知道，至少在明代中期，由宋徽宗亲书的金签还保存着，称其为“神品”。现在人们看到的手卷包首是清代宫廷制作，题签则是乾隆题写的：“怀素论书帖真迹”，钤有“神品”和“御笔宸翰”两个朱文方印。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由郭平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