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需要理性认识自己谋划世界

辽宁日报 2019年02月11日

石涎蔚

惊人地活了100多岁的乌拉尔苏,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后代是一批创造者、破坏者和毁灭者。儿子们,可以在海上打死飞龙,一餐吃掉整头牛,凭空震碎盘子。女孩儿们,或者美到光照升天,或者以吃土为乐,或者深藏算计能力。

《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几乎都有“特异功能”。这种“特异功能”萌芽于人类的幼年。用维柯的话说,那时候,人们还没有理性思维,只能用身体和诗性想象,通达对天神与自身生存的进路。

当布恩迪亚家族的大当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用强健的体格征服自然,创建古村落马孔多时,他实际上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开辟人类从叛天逆地,到迁徙流浪,再到独立定居的纪元。而且,在“人类”意义上,何塞走得更远:他拉长了人类生命的活力,创造了无边无界的想象力,发明泽被千秋后代的冒险、探索和创造精神。

何塞身上富有神话和神秘色彩,满足了人们对初民形象、精神、活动的欲望和想象。何塞还只是个《疯狂原始人》里追逐太阳的形象,换句话说,他只是个“神话”和“英雄”结合的意象,他的探索,他的追逐,他的大刀阔斧,并没有让他在陡峭的山路上“达到光辉的顶点”。他面对“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试图去验证上帝、真理和科学,但只能止步于“英雄时代”。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继承了父亲何塞的胆量、勇气和干劲,同时拥有神奇的预言能力和社会政治诉求。奥雷里亚诺上校的预言能力是初民巫术与占卜传统的延续,它的内核是模糊的、难解的、道不明的,它是不可分析的,是直觉式的和突发性的。一言以蔽之,奥雷里亚诺上校的预言能力是一种自我内置的灵感。另一方面,上校的政治和社会理想体现了对城邦和家园的美好想象。亚里士多德把人看成是一种政治性动物,洛克则认为是一种占有。无论是政治性还是占有,奥雷里亚诺上校身上都具备,同时还体现维柯所说的人的一种“社会性”。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动过32场武装起义,逃过多次暗杀、伏击和一次枪决,他的目标、野心和欲望,都指向一个人道的政治社会——他厌恶保守党的野蛮和压制,对自由党没有底线的自由也不甚满意。因此,他拒绝动物性的、自保的、犬儒式的生命,以预言力和政治智慧从事一种人的解放战争。

但奥雷里亚诺上校最后从战争中退出,即宣告了过渡到“人的时代”的失败。最后我们看到,马孔多的那场大雨,下了4年11个月零2天。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院子里,牲畜在疯狂、快速繁殖。先知梅尔基亚德斯、何塞和被何塞一剑封喉的阿基拉尔的鬼魂,不停地浮现在半空中。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代,乱伦生出了让乌拉尔苏最担心的猪尾巴,证实了羊皮卷的预言——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代会生出猪尾巴小孩,然后被蚂蚁吃掉!而小说开头描绘的那个史前巨蛋和令人惊异的冰块连同马孔多,一起被飓风刮走。也就是说,布恩迪亚家族创造出来的强力身体变成了福柯式的监禁囚徒,精神和想象力变成了类似于基督教的原罪,社会、政治和文明陷入了巴比伦王国永远的末日。

显然,《百年孤独》中,无论是布恩迪亚家族,还是马孔多村民,都没有进入维柯所谓的“人的时代”,他们在“神的”或者“英雄的”苍茫世界里低旋、徘徊、眺望。与其说,奥雷里亚诺最后发现了马孔多无可挽救的悲剧命运,不如说,他发现了“人”无法进入“人的时代”的悲哀。

“人的时代”需要靠人类自身的理性和知识认识自己,谋划世界。而奥雷里亚诺一生逃过14次暗杀、73次伏击和一次枪决,竟然全靠灵感、运气、神助。“人的时代”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在时代中至高无上,人的尊严、自由得到承认,人成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无疑,奥雷里亚诺和马孔多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