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外一篇)

辽宁日报 2019年01月23日

庞 白

一直以来,我对楼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小时候住二楼,喜欢睡在木板铺的楼板上。宽阔的楼板就像一张巨大无比的床,让人在睡梦中任意驰骋。但在这张巨大的床上也有一处地方是睡觉时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那就是靠近楼梯的地方。虽然楼梯口在晚上睡觉时封盖起来,但我总怀疑楼梯的盖板不牢固,怀疑不小心滚到盖板上时,盖板会整扇塌掉,人会在睡梦中像皮球一样沿着楼梯往下滚。所以睡觉时我都远离楼梯口,远离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16岁。16岁那年离开家,之后就没在家中的楼板上睡过。但是那吱吱作响的楼板声总会出其不意地在梦中出现。那声音不大,却如切割木头的钢锯一样不留余地地在切割着从来没有远去的回忆。

后来走过无数的楼梯,水泥的、木板的;结实的、破烂的;高的、矮的……

然后在楼梯处和无数面孔相遇,年轻的、年老的;美的、丑的;男的、女的……

一张张脸,像途中的树叶,在风中飘向我们并不在意的某处。我们的脸也一样,在对方的眼中飘过,并且迅速消失。不是故意而为,而是太多的风景在我们的视线中一晃而过,我们不敢承认的柔弱无法承接更多的占有。

在楼梯处相遇的面孔一般没有表情,像两片互不相识的树叶,各自飘零。就算是熟悉的面孔,在楼梯处,俯视或者仰望,位置不平等,心态难以平稳,打声招呼或者简单说几句,然后彼此告别。

也曾听过传说中楼梯处的美丽偶遇,但更多的是恐怖故事里摇晃的身影和让人心生寒意的笑声。楼梯,九级或者十一级阶梯之后,拐角,拐角背后,是无法预料的未知,我们看不见。

更多的时候,楼梯是安静的。弯曲的道路,盘旋向上或者向下,像一座冰冷的雕塑。它们是堆积着的。望着这些楼梯,它们是沉默的。“比在树林里更沉默/一把斧头就/收藏了它们全部的声音/现在它们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姿势别扭/上下两难/翻开一本画册就看到了它们/也可以说欣赏到这些造型/木的。色泽的。挣扎的/一块一块堆积起来的/沉默。”

望着这些楼梯,它们是沉默的,我也是沉默的。

落日的声音

初识大海,从落日开始。在防城——一个靠近越南的港口。

那是我参加的第一次航行。事实上,第一次航行,自船从北海开往防城已经开始,但这两个城市之间的航程只有三个小时,新鲜感替代了所有想法,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当船在防城港装好货,等待开航的时候。其他人都休息了,我却不能平静。便一个人登上驾驶楼顶。我一个人坐在海风中。远处是大海,更远处还是大海。

那时是黄昏,船需等到晚上十点才开航,好在清晨时经过琼州海峡。

夕阳沿着船尾滑过。那些光亮,在那个时候显得很静穆。一些不知名的鸥鸟从头顶飞过,扔下一串尖叫,然后掠向远处。望着远去或者从远处飞近的鸥鸟,不一会儿人便会有一些入神。不由自主,视线会随着那些鸥鸟飞行的轨迹通向虚无。很久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重新看夕阳。

若干年后,我记录下了那时看到的一幕:“那些光亮/直逼耳朵/静穆地燃烧”,“从一幅画/向另一幅画/继续着荒凉。”在大海中孤独地静坐,作为正要从事航海职业的人不太可能不陷入一种难以言说、与惆怅紧密相连的心境中。

这样的心境,伴随我很长一段航海的日子。那是惆怅、灰色,难道这就是大海给我定的调子吗?

而事实上,大海更多的是蓝色,就算在落日余晖中,大海也不改蓝的本质。那种蓝,在昏黄中充满光亮、通透和坚韧。而灰只是掩蔽在大海颜色中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就像是空气中的某一阵风。很多时候我忘记空气的存在,而风吹的时候,我的脸和眉心会感觉到来自遥远的冷的冲击。这样的冲击远不比空气重要,但是会在我的内心留下更久远的记忆。大海里的惆怅和灰,正是如此。

有些经历中的印象一经形成,便无法更改,在心里就像大榕树一样,外界风或者雨的吹打,或许会让它有些许变化,但是它的根随着岁月的更迭不会有多大的改变,那些根会越长越深,直到树干枯了,它们仍会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