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听成长中的 心灵呼告

——我看电影《狗十三》
辽宁日报 2018年12月20日

苏妮娜

《狗十三》这部电影没有讲述奇观的野心,仅仅用小姑娘李玩一段别扭的成长经历就撑起了全部的故事。在学校至家庭种种日常琐碎的展开之中,李玩日渐孤立的精神状态尤显触目惊心。

电影开篇时,她想要报名参加物理兴趣小组,可这个时候爸爸介入了,尽管说不上了解女儿的爱好,但是爸爸却强制女儿按照老师的话报了英语兴趣小组,于是,一连串类似的事情扑了过来。表面上,李玩的条件和资质都很不错:家境、资源、天赋与努力,样样具备,算得上一个幸运的小孩;事实上,她却没有办法把响彻内心的话说给身边的人听。他们保护她又误解她,以爱的名义把重重叠叠的成年世界的规则、潜规则压在了轻盈直露的少女心性之上。他们不是那种放任而不负责任的家长,他们为了解决李玩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做出很多努力,你不能指责他们,这种指责不公正。但你也很难说李玩的成长环境是健康的。不管是电影一开头的课下兴趣小组所指的个人兴趣,或是爸爸的饭局上,叔叔们递给她的一杯酒、一块狗肉。

最典型的一幕发生在那两条小狗身上:一开始她不想养狗,但是无法拒绝一只“小可怜”出现在自己房间,只好慢慢打开内心接受了它,并给它取名“爱因斯坦”。可是这只小狗丢了之后,这事又发生了第二次,家里人为了平息她内心的风暴,终止她的各种“作”,找来相似的另一只小狗,然后众口一词地告诉李玩:“爱因斯坦”给你找回来了。李玩瞪大了眼睛看见人们指鹿为马地称这只小狗为“爱因斯坦”,不敢相信真相在成人的眼中竟是如此轻飘。此后,后来的“爱因斯坦”也因为咬了年幼的弟弟被送走,造成李玩生活中又一次的分离。养狗或是不养,养这只或是养那只,所有这些使她一次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没有人在乎那是不是真正的“爱因斯坦”,除了她自己。她没有办法拒绝成人世界塞过来的任何一种好意,她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生活。

也许,在这些家人的眼中,李玩也只是意味着一个既定位置,一个除了听话和懂事别无选择的人设。这个位置、这个人设比“李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重要。每次她发出刺耳的声音,说出与大人不同的意见,都被视为一种挑战。当然,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这种挑战冷处理,连哄带劝,实在不行就“武力施压”——只要她停止发出这不同的声音,世界就安静了,至于她用这声音告诉了亲人们什么,他们并不在意,也从未察觉。这世上最深的孤独,也许不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而是你置身在爱你的人中间,却从未被真正地看到,真正地听到。总有一天,李玩、堂姐李堂以及很多其他类似处境的孩子,会习惯于掩饰自己,应和各种人的各种要求,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把对真相的追问和独属于自我的感受深深埋藏起来。

“懂事”,应该是最典型的中国式语汇,用来描述成长。但这与其说是成长,不如说是“被成长”。爸爸是那种愿意为儿女遮风挡雨、为家人拼尽全力的靠谱男人。尽管,消瘦如他也不可避免地“油腻”。我对时下流行的“油腻”二字有个自己的定义:要看你是凭肉身拖着内心前进,还是内心跑在前边为肉身开道——前者大概就是油腻的。凭着肉身的需求前进,或者说得更委婉一些,为了现实生存学会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这就是父一辈对子一辈的全部要求。爸爸后来察觉了女儿的委屈,但他同时觉得自己也委屈,搞不好他还委屈于李玩添加给自己的委屈,只不过,凭借这一点点不通透的理解,不足以温暖孩子。只是让本来勇敢、倔强的孩子掌握了躲避、退缩,甚至是否认内心真正需求的方式。李玩即便是没有完全失去内心,但终于娴熟地关上了任何试图通向她内心的通道。如果你认同成长应该是内心的强壮,如果你知道内心的成长和表面上的懂事本来是两个层面上的事,你就会发现,家人们期许的只是表面上的成长,李玩像是从树上摘下来的青香蕉只是“捂黄”了,表面上是成熟了,瓤儿却没有熟,这表里不一的成长特别容易引发成年后的身心解离。

李玩的堂姐李堂是另一个版本的李玩,李堂或李玩的懂事是一种配合演出,因为她们发现每次拒绝都会引发周围人的不安,而每次合作都使周围的人如释重负,于是,她们不再强调自己内心与现实的不和谐。但是这样的不和谐却不可能消失,而只能内化为行为与内心脱钩的模式。李玩在这条路上成长,之后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我想是优异却又孤独的人生。一个把自我掩藏起来的优等生,这也许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她毕竟知道真相是存在的。更糟糕的是在后青春期发生的自我迷失,那种辨不清真伪、求真意志沦丧掉的心灵坍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晗就纠结于无法停止的内心风暴。她曾经想把补习班老师的恶行理解为是爱,即便是错爱。但是很快这种单方面“自以为”的爱的话语被昔日的施暴者捅破,内心屏障也随之破碎。把不可接受之事合理化,以爱的名义,是一种深度的瞒和骗,主要是用来骗自己,骗自己才能好好活下去。李玩能清醒地对爸爸说出“你不能用一个谎言代替另一个谎言”,证明她还是能够辨别真伪的,只不过她咽下实情,止于唇齿,从此背负一个人面对真实的宿命。林奕晗无法在剥离了爱的谎言之后继续生活。鲁迅就曾经指出,“瞒和骗”是伦理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当这种家庭伦理的积弊与个体疏离的现代生活场景嫁接之后,这是一种残酷的却屡见不鲜的现实。导演曹保平在向我们暴露出熟悉的生活场景中幼小心灵的无告,并且不依不饶地问一句:“这样的现实还要继续吗?”我们也许该问自己一句,你可曾回应身边人发出的那微弱的心声?还是就此漠视,听之任之?

13岁的小姑娘李玩个子很高,手长脚长,然而并不是运动健将,只是徒然觉得自己对于生活像个旁观者,处处尴尬,处处不合身,她想开口申诉,想大哭大叫,却被成人冷漠的眼神噎了回去。她是曾经的我们自己。这样遁入内心的小孩会不会继续没心没肺、无所顾忌?恐怕不会。总有一天,你我会朝向自己的成长做一次回溯之旅,想要见见在平行世界中“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的我们自己。可是,何时我们与另一个自己分别的呢?是不是13岁那年那个烦闷冗长的午后?

(作者系辽宁省文化演艺集团,辽宁文学院《艺术广角》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