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亮

我是在点映场看的《生活万岁》，当时全场被一个阿姨团包场，阿姨们个个不服输地穿红戴绿，大有来参加联欢会的架势。影片开始，影厅很快沉寂下来，偶有啜泣声传来，也许她们不只被银幕上的故事感动着，也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和余生。

是的，《生活万岁》这部纪录片带着悲悯之情，以冷静克制的手法展现了各个地区、各个角落里那些艰难度日者的生活样貌。90分钟里，尽观人生百态。看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泪，观者在感动之余，总会在其中照见自己。

广州夜晚街边摊，一个打扮妖气的男子边卖炒螺边给食客唱歌，多年来他靠此养家糊口，而家人因为他的这份工作离他而去。凌晨空荡荡的大街上，宿醉的他踉跄地骑着单车回家，背影孤寂而悲凉。

武汉机场，带着女儿开夜班出租的单身妈妈，一边开车招呼乘客，一边照顾后座上的女儿。孩子已习惯了这移动的“摇篮”，困了就躺下睡觉，每天夜里如此。虽然辛苦，但母亲只要能听到后座上传来“妈妈我爱你”，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四川成都，妻子唱完邓丽君的歌，这对卖艺的盲人夫妻才在细雨中摸索着回家。中秋节的餐桌上，馒头就着菜汤，两人小酌，老头说“有牛生，有马生，现在我是人生，人生很难得”“只要有我在就尽量照顾你”，老太太泪流满面。

拉萨，蹬人力车的河南老人住着最廉价的出租屋，每天吃着水煮面条，对乘客的询价从来都说“你看着给”，这位清贫的老人酒后坦言“我不信金钱教”。无奈，疾病加上年迈，身体越来越虚弱，实在蹬不动了，老人说他要回老家“享清福”了。

……

2017年，纪录片导演程工、任长箴花了三个月，跑遍全国20个城市，将镜头对准了40多位普通人，跟踪记录了他们生活中最稀松平常的四天，最终在影片里呈现出其中15个人物的日常片段，展现了最具生活质感的人间万象。

不同于其他电影，这里没有紧张的剧情、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没有危机事件的制造、更没有高潮的设计感，它以非故事性、碎片化的纪实方式讲述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观影时，你会时刻被这些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感所牵引，你会感受到这里有着比任何精心设计的剧本更吸引人、更打动人的力量存在。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是一群毫无交集的个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轨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忧伤、苦涩和无奈。然而，他们也是有着相似面孔的人物群像——心怀感恩、心存光亮、默默坚守、不轻言放弃，在破败的现实与人心的困境中不断规划和重建。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任凭生活坎坷、命运多艰，他们依然在心底发出：生活，万岁！这就是真正的英雄。清代诗人袁枚有一首诗叫《苔》，诗中这样写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生活万岁》中的这群人不正是诗人所颂扬的苔花吗？他们蜗居在角落里，以顽强的生命力对抗着命运的种种不公，虽然卑微、弱小，但他们义无反顾，释放出自我最大的能量，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当我们习惯了抱怨生活，调侃着“人间不值得”，当我们面对生活的重压自暴自弃、倍感无力，当越来越多的戾气、怨气、怒气充斥周身，想想这些人，想想他们拼尽全力活着的样子，你会汗颜自己的矫情和无病呻吟，你会感谢他们让你看到了生活中的那道光。

一位独立纪录片导演曾把“贫乏”附着在电影上，我很喜欢这样的组合。他说：“力求题材的贫乏、庸常，以使生活的面目得到更为真切、普遍的揭示，以最节约的方式制作电影，用贫乏的财力、人力、技术资源做出具有丰富性的电影。”《生活万岁》正属此类。导演程工说他喜欢拍纪录片，因为只需要十几个人的团队就能把它做好。刚刚获得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的《大象席地而坐》，以及目前正在热映的票房黑马《无名之辈》都可归入这类电影，它们用最低的成本演绎着最真实的生活面目。对于“贫乏”电影来说，它的体量有限，但它的能量无穷，一旦“贫乏”的内容被唤醒，它就会发出巨大的光亮。较之动不动就斥资数亿的商业大片来说，与其把钱用在请明星、搞特效、打造视觉奇观上，不如回归生活，在纷繁芜杂的现实生活中截取最鲜活的素材，用最平实的表达揭示最真实深刻的意味。马尔克斯说过，“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被讲述的日子。”似水流年，而生活的真意就蕴含在那些被讲述的日子里。

诚然，《生活万岁》在票房上远远不具备商业大片的竞争力，它只在万达、大地两个院线分线发行，上映首日排片不足1%，但这是国产电影对于分线发行的一次大胆尝试。对于一部小成本纪录片来讲，它已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而且已走得足够远。对于导演程工来说，他并不太在意影片的票房，也不关心别人对影片的看法，他只管拍自己喜欢的东西。毕竟，电影不只关乎票房，还关乎梦想。不管怎样，《生活万岁》有自己的小众观众群，而且影片所传递的精神内涵切实抵达并影响到了这部分群体，并在社会上发酵出良好的口碑，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成功吧。

（作者系辽宁省文联干事 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

《生活万岁》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