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活在文学里才是永恒的模样

辽宁日报 2018年12月03日

思 郁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着迷于作家与城市的关系。最初是因为读了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在奥斯特的笔下,纽约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无论你走多远,在你家门口的街道,还是更远的街区,纽约都会给你一种迷失的感觉,这种感觉,“迷失,不仅是摸不清这个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这几乎就是我每到一个城市最初的那种感受。我尤其畏惧那些越来越庞大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具有一种极大的压迫感,让我找不到立足之地,感受不到存在感。就算我在一个城市定居了20多年,我最多熟悉的还是以家为原点辐射开来的区域,这座城市其他区域对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我有兴趣去探索和感知,你也会发现一个永远陌生的所在。因为所有的城市都在瞬息万变,上次见到的建筑会消失,上次去过的书店会歇业,上次聊天的人会迁徙。生活在城市中,就如同生活在后现代的迷宫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在烟消云散之中。

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在城市生活的现状,就算一生都生活在城市,但是我们对城市还是一无所知,这就是一种迷失感。相反,当我开始关注到每个作家写下的关于城市作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唯一不变的城市活在文学之中,就连虚构的不存在的城市,在卡尔维诺的笔下也是永恒的。试着回想一下每个出现在作家笔下的城市: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海明威年轻时候生活的巴黎、茨威格成长的维也纳、贝克特和乔伊斯生活过的都柏林、盖伊·特立斯书写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纽约、无数作家讴歌过的威尼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笔下那个死气沉沉的彼得堡、滋生了无数现代主义大作家的布拉格……这个谱系可以无限地书写下去,只要作家依然在写作和旅行,他们都有自己中意和向往的城市。

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当我翻阅《文学履途》的时候,更加确定的是每个城市都会因为一些作家而成为永恒。这本书是《纽约时报》一个名为“文学履途”的专栏集。如果说跟其他专栏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每一篇专栏都写一名作家,写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或者他们在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城市。所谓“履途”,其实是按照作家走过的足迹重新走过的意思。相对于我在上文中提及作家和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城市,这本书中提到了更多更遥远且更不为人所注意的因为一个作家而留名的城市。比如马克·吐温的夏威夷、达希尔·哈米特的旧金山、杜拉斯在《情人》中写到的越南胡志明市、埃莱娜·费兰特在《消失的女人》中写到的那不勒斯、艾丽丝·门罗一直生活的温哥华,等等。

《文学履途》这本书汇集的文章提醒了我,要重新思考作家与城市的关系。比如,我一直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作家应该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好像没什么意义,现在的城市千篇一律,除了经济水平、自然环境稍有差异之外,生活在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作家来说,一个重要的条件是,要生活在一个有历史感的城市。何为历史感?不是死的历史,不是那种动不动几千年文化汇聚的几朝古都,不是在博物馆里陈列出来的历史,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历史感,通过虚构和非虚构写作创造出来的那种历史感。

比如通常让我想起纽约,非虚构作家盖伊·特立斯笔下的那些无数的芸芸众生,我始终记得这样的句子:“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情的、被分割的城市。在这里,早报29版上登的是死人的照片,31版上登的是订婚男女的照片,而头版上却满是那些现在主宰着世界,尽情享受着奢华人生,但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第29版上的人们的故事。”如果让我想起巴黎,我会想到年轻时候的海明威在冬天的咖啡馆里写作,梦想着写出可以震惊世人的句子,会想起马尔克斯在巴黎的小阁楼里撰写报道,在大街上偶遇“大师”海明威,会想到贫困潦倒的诗人里尔克对大街上偶然碰到的穷苦少女伸出援手,会想到乔治·奥威尔在餐厅做服务生,端盘子、清扫垃圾。想到维也纳,就会想到茨威格描述的十九世纪黄金时代的余韵,会想到天才般的霍夫曼斯塔尔。想到彼得堡就会想到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我清楚地记得俄罗斯那沉闷的时代,即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记得它缓慢的爬行,它病态的安宁,它深重的土气——那是一湾静静的死水,是一个世纪最后的避难所。”想到威尼斯,就会想到约瑟夫·布罗茨基给这座城市写过挽歌,梦想着有生之年生活在这里:“我向自己发誓,有朝一日如果我能摆脱我的帝国,这条鳗鱼如果能够逃离波罗的海,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来到威尼斯,在某个宫殿的房间底层租一间屋子,以便过往的船只掀起浪花飞溅到我的窗户上,在潮湿的石头地板上熄灭我的雪茄的同时写几首挽歌,咳嗽和饮酒,并且,当钱不够花的时候,不是上火车一走了之,而是亲自去买把小勃朗宁,当场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既然我没能因为自然原因死在威尼斯。”我们都知道布罗茨基最终如愿以偿了。布罗茨基有心梗疾病,而他去世之后选择的葬身之地正是威尼斯的圣米歇尔墓地,毗邻的正是他厌恶的诗人庞德的墓地。

一个没有作家、艺术家和诗人讴歌的城市是单调无趣的,一座城市只有活在文学里才是永恒的模样。现在的城市就如同我们飞速发展的时代一样,每天都在更新换代,自我升级,要不然它迟早会被淘汰。人们生活在城市的巨大焦虑之中,长此以往,城市自身也传染上了恐惧症,害怕被这个飞速旋转的时代抛弃。城市要不断地拓展,建筑要不断地升高,人们生活的空间越来越闭塞,城市里留给绿色植物生存的空间几乎不在了。这让我突然想到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那句话:“现代化的进程不是由地铁或摩天大楼来衡量,而是由城市中蹿出石头缝的生机勃勃的绿草的生长速度来测定。”可惜的是,大多数现代人并不认同这种道理。城市变得面目全非,历史感丧失殆尽,我们只有从博物馆里才能领略一座城市神秘的过往。

文学中的城市反而永远保留了原初的样子,就如同我们阅读《文学履途》中的文字一样,每一篇文字都让我们想到一个作家,而后就是想到那个因为作家而留名的城市。那些因为作家而留名的城市有福了,每一座城市在作家笔下都是栩栩如生,每一座城市都经过想象力的加工而更加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