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闲书记

辽宁日报 2018年12月03日

指 尖

我读的第一本闲书是《聊斋志异》,那时不过10岁,囫囵吞枣,似懂非懂,读完,还被我妈在头上敲了几下。那书她藏在枕头下,被我无意中翻出来,按我妈的说法,这种书不是我这种年龄的人该看的。但她显然又觉对于不识几个大字的小孩来说,文言文无异于天书,量我也读不懂,遂释怀。此后,她把她的那些书统统锁在柜子里,那把锁,长着一张威严而苦大仇深的脸,将我拒之其外。

但这并没有截止我读到更多闲书的机会。有一天,去伙伴家玩,正遇她爹卷烟,但见他从炕头抽出一本书,撕下一张,裁成一寸宽的纸条,将烟叶放进去,边卷边往门外走。用来卷烟的那本书,孤零零地扔在炕头,我不自觉地将它拿在手里。这是一本被撕得不成样子的书,前后面,乃至书中,都被撕掉好多张,书脊也磨得残破不堪,但它却如磁石,紧紧吸住了我,让我一直翻阅到黄昏。抬头,见天色昏暗,我愣怔半天,不知身在何处。

就是在这种很偶然的情形下,我遇到了《青春之歌》《绿牡丹》《李自成》《再生缘》等。当然,这得益于我妈柜子上的锁不知不觉不见了,她也适当地给我买一些小人书和《少年文艺》之类的书籍。星期天,我跟我妈常常各自捧着一本书,沉浸其中,直到夕阳西下,丝丝缕缕的暮色一点一点将我们围裹。那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书中一日,世间千年之感。

这样的情形延续了一段时间,我的学习成绩忽上忽下,按老师的说法,就是呈波浪形。当时这位老师正在跟我舅舅处对象,她每每以补习的名义来我家,获取我舅舅的消息。一次,我在我妈柜子里发现一本新买的《第二次握手》,是我第一次读懂男女之间隐秘而惆怅的情意,那种心疼和悸动吸引着我,我悄悄地将它带到课堂上,且揣着老师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豪情,在她讲课的时候,将书藏在课桌里偷偷读,读得忘形,忘世,忘己。直到老师走到了跟前,并愤怒地从我手上将书夺去,我还心潮起伏,难抑情动。

我16岁参加了工作,有终于挣脱桎梏和樊笼之感,觉得从此远离枯燥的学校生活,终可与闲书共存亡了。事实亦如此,因为有了闲钱,开始购置书籍,好坏不拘,统统纳入,不分昼夜,浸在书中,不出两个月,我的眼睛就成功近视掉了。因为脱离了学校,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拥有一张可炫耀的文凭,也与幼时发过的成为文学家、科学家、医生之类的愿誓大相径庭,但一副眼镜,好歹安慰了我的虚荣,看起来有了读书人的样子。

我读《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简·爱》《茶花女》《战争与和平》《永别了武器》《复活》《麦田里的守望者》《白痴》,因为惊艳的《古诗十九首》而读《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还订阅了许多文学杂志。课本之外的书籍,惯常里我们叫它闲书,带有玩、耍、休闲、打发时间的意味,不上台面。但这些闲书,却仿佛几生几世的故人,来自它的智慧、豁然、应和、熨帖,均是尘世万物无法效仿的。我像一个掀开幕帘的人,被氤氲其中的迷人气息所吸引,召唤,义无反顾。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其实就是饥渴的人,缺失的人,他的精神、肠胃,包括身体,需要规整生活之外的文字给予填充和装帧,也需要另一个世界的不断充溢和完善。很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写作,才明白,一个人越是无法拥有,就越渴求得到。而所有交付给书本的时间,书本会以另外的方式回馈和归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