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茨威格的记忆中捕捉群星的光芒

辽宁日报 2018年11月26日

石涎蔚

1881年11月28日,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出生在维也纳。多年以后,学者们谈起《昨日的世界》时,眼里依旧会放出异样的光芒。他们惊叹于茨威格炫目多彩的文艺生活,绰约多姿的行走方式,激扬动荡的一生。不过提到这本自传,总会皱起眉头:说是自传,连茨威格的日常起居都没提到;说是史书,却从头到尾都是个人记忆。茨威格毫不讳言《昨日的世界》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它在纽约一个荒凉的小镇写成,它缺乏重现旧时光的可靠材料,它不过多地叙述个人的私密花园,它要描述的是一个“节点”,一种由外力产生的不同的人生状态,和变异中的时代精神。

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盛赞比利时诗人爱弥尔·维尔哈伦(Emile Verhaeren)为理想人格的代表——秉性中有诗意的光芒,有低调而稳健的气质,淡泊金钱和荣誉,偏安一隅默默劳作。茨威格没有注意到,他高举的维尔哈伦的人格标签,正是犹太民族长久以来的性情。茨威格继承了犹太人的敏锐、谨慎、洞见,保持了犹太中产阶层的教养、才华,从父辈那里举起低调、节制的作风,拒绝奢华和张扬。14岁就把荣光印在了维也纳最权威的《新自由报》上,19岁借《银弦集》收揽人心。在欧洲艺术中心维也纳,这位绅士驰骋才华,恣意放纵文学与艺术细胞,可谓春风得意。像大哲人康德一辈子在那棵小菩提树下进行哲学思考,茨威格从青少年时代就决定投身文学艺术。他笑言,自己获取柏林大学哲学博士头衔,只是奉犹太先祖之命和父母之言,内心深处早已种下文学与艺术的种子。只是和康德不同的是,茨威格没有把自己的足迹,圈在格尼斯堡方圆40公里范围内,更不会让“伟大历险只在头脑中发生”。

茨威格在欧美各国的游历,给他增添了除见识以外的生命体验、艺术灵感和精神感受。如果没有不断的陌生体验、感受、互动的撞击,直击人心的情感经验与意绪,很难会力透纸背地从茨威格的文字中传达出来。更重要的是,愉快的畅游,给茨威格提供了与各路名人谈笑风生的机会。茨威格随身携带诗和灵魂,也携带日记本。茨威格不仅记录与名家相识相知的过程,更用丹青妙笔把这些人的神态、心理、举止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献出一幅幅生动的人物水墨画。《昨日的世界》里,安宁、淡泊的法国诗人里尔克,似乎更愿意和华兹华斯为友,而与卢梭的天真、热烈有别。《犹太国》的作者赫尔茨尔,身上悲剧性的气质,显得尤为壮烈。瘦长、发黄、骨宽,即使“肺坏了,可是依然活着”的俄国作家高尔基,像海燕般在暴风雨中毅然飞翔的强大生命意志,不禁让人肃然起敬。那对生活中的好友、意见中的冤家萧伯纳和H·G·韦尔斯,当着青涩的茨威格的面“吵架”的情景,让人怀疑是不是当了大文豪就可以返老还童。还有罗曼·罗兰、乔伊斯、克罗齐、罗丹等,都在《昨日的世界》展翅惊鸿,竞相高下。难怪茨威格毫不客气地说,“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著名画家、演员、学者,谁没有到过我们家呀。”当然,茨威格的大手笔还是在《世界建筑师》和《人类群星闪耀时》这两个人物系列中。他的精雕细琢,是为了让特殊的灵魂永葆昨日的色彩。

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强调天地人神的共生共创共存,茨威格想用一种微观、精简的方式把诗意浓缩在纸片上,放置抽屉之中。像20世纪初德国杰出的哲学家阿多诺谈起音乐时的眉飞色舞,茨威格对他一生收藏的名人手稿反复念叨,直到生命谢幕前,仍对一些遗散在世界各地的手迹念念不忘。这些手稿的价值无法估量,就像茨威格的精神对后世的影响无法估量一样。茨威格自称,在手稿收藏领域,他是第一权威和真正的鉴赏专家,不但一眼能辨别真伪,在估价上也比大多数专业人士有经验。这些手稿的主人不乏茨威格一生敬仰的歌德、罗曼·罗兰、巴尔扎克,也不乏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等音乐大师,罗曼·罗兰、里尔克、克洛岱尔、弗洛伊德、高尔基甚至亲自将《约翰·克利斯朵夫》《旗手克利斯朵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给圣母的受胎告知》、论文等手稿赠予茨威格。茨威格收藏手稿和那些为钱和利的收藏家不同,他收藏手稿是为了完成艺术精华的提纯。茨威格说,他凝望那些经过反复推敲或冥思苦想过的原稿,即使是“几道铅笔线删去的地方”,也能感受到艺术家们“才气横溢的创作热情”和灵性迸发的神秘瞬间。茨威格在用一种极致,甚至极端的方式,去保存智力的精华与创作的灵感。

回望昨日的岁月,茨威格失落地坦言,让他与20世纪的维也纳剧院、珍贵的手稿、柏林的自由分离的,只有炮火。茨威格把罗曼·罗兰看作欧洲良知,在罗曼·罗兰身上有“一种人性的、道义上的优势,一种不带骄傲情绪的、内心的自由——一个坚强的人所拥有的不言而喻的自由”。然而,战争将多年来建立的自由和良知毁于一旦,军国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宗教狂热像洪水般极度泛滥,野蛮、暴力、专制、鄙夷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人们活在恐惧之中,每个人都担心晚上一觉之后,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茨威格亲眼目睹西方文明和崇高理性的坠落,看到道德、人性和独立思想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可悲地飘零。让茨威格痛心的是,面对野蛮和暴力,欧洲知识分子不但不加以拒斥,反而为战争摇旗呐喊——众多作家、学者、医生、教徒在战火上浇油、欢呼,那些被认为是坚定的个人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一夜间都成了狂热的爱国者,并且又从爱国主义者成为贪得无厌的兼并主义者”。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一直追问,知识分子到底怎么了?被称作人类良知的这批人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人性和道义丧失得如此迅速?茨威格不断描绘那个青少年时期穷困落魄、默默无闻的希特勒,描绘那些没有权力、甘愿沉潜于本职专业的知识分子,不敢相信当年住在他家对面的小男孩和受过文化熏陶的知识人,日后会成为刽子手和帮凶。茨威格反复运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解释被摧残的现实:战争是人类力量过剩和乐观主义过剩的结果,被长期压制的潜意识助长了极端的暴力。茨威格不知道的是,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汉娜·阿伦特将人类的孤立和孤独,尤其是被边缘化的群体,作为了极权主义起源的基础。

在《昨日的世界》这本非典型自传中,茨威格时常以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所描述的那类介入性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身影出现:茨威格完美地描绘了自由主义鼎盛时期的维也纳,复现了19世纪自由、道德、从容的欧洲,接着以巨大的勇气呈现理性和自由的陨落,然后大声疾呼建立精神统一的大欧洲,并将它纳入世界公民的版图——茨威格反复强调自己不仅是欧洲人,也是世界公民——那类具有独立思想、理性智慧、自由精神、大度包容气质的世界公民。茨威格不仅反复呼唤世界公民,而且以艺术的方式拒绝任何暴力和战争,他高举独立、自由、和平旗帜,几乎孑然一身投入抗拒活动之中。他创作反战诗剧《耶利米》,将《圣经·旧约》中这位先知耶利米的预言——穷兵黩武的以色列终将失败,移植到当下军国主义德国,上演了借古讽今的戏法。《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虽然讲述暗恋的故事,但其中加入了肉身赎卖、悲苦生活等元素,呈现出情爱背后的现实指涉力——对战后人生困境的思考。只是,在写《昨日的世界》的时候茨威格已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而带有普遍人性气质的世界公民,只能由后人不带悲剧性地完成。

茨威格,这位喜欢狗、咖啡、雪茄、音乐和手稿的作家,用他的理性与才华,以跨世纪的眼光打量世界、社会和人类命运,呼唤一种古典的道义和人性。

他生不逢时,在战火的延烧与种族的敌对下东奔西窜;他正当其时,以前所未有的血泪情感和精致技艺,唱出震撼人心的道义离歌。

纪念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