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里的技巧与诗意

辽宁日报 2018年11月02日

董 晓

看点

康斯坦丁·巴乌斯托夫斯基写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散文名著《金蔷薇》,不但在当时风靡整个苏联,1956年被译成中文之后,在中国也迅速走红,感染了无数中国读者,成为许多中国当代作家最心爱的伴枕书。它对王蒙、陆文夫、丛维熙、秦牧这一辈作家创作的指导意义,是无法估量的。直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中国读者钟情于这部并不“厚实”的散文名著那独特的艺术魅力。

《金蔷薇》这本书很薄。通篇谈的是关于文学艺术创作的规律,按照巴乌斯托夫斯基自己的话说,就是“关于作家劳动创作的札记”。然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一本用抽象的语言写成的文艺理论著作,而是一部用清新隽永的抒情文字书写而成的精美散文集。用散文的笔法书写理论的话题,这在巴乌斯托夫斯基之前还真的无人尝试过。这不啻为一个绝妙的想法。

可是,用抒情的文字去表达理论的内容,这绝非易事,弄不好会流于肤浅和造作。但是,品读《金蔷薇》,却没有这种感觉。这得归功于巴乌斯托夫斯基思想的功力。他那抒情飘逸的文字,虽然感性,却与理论著作有着同样深度的思想,这使得他的这本薄薄的小书具有了厚实的内涵。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偶尔翻开此书,仍然能从清新隽永的文字里捕捉到思想的火花,感受到智慧的魅力。

既然这是本谈论文学艺术创作规律的书,那么把它当成“创作指南”也未尝不可。但问题是,倘若它果真就是本“创作指南”的话,那么恐怕也就很难步入经典之殿堂了。其实这本小书最难能可贵之处,恰恰就在于它不是一本普遍意义上的创作指南,它关注的不是文学创作的技巧规律,而是文学赖以生存的情感世界。这个高度决定了它不会是灌输创作技巧的入门指南,而是引领人们跨入文学殿堂的精神向导。它传达给立志成为作家的读者的,不是僵死的技法和策略,而是对文学的神圣感、使命感,对文学的执着和忠贞。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刻意要传达给读者的。由此,他在《金蔷薇》开篇的散文“珍贵的尘土”里,以抒情的笔调讲述了一则关于巴黎清洁工哀婉的感伤故事。清洁工沙梅在自己的陋室里,把打扫金属作坊收集下来的金屑一点点地过滤筛选,日积月累地攒够了金粉,终于铸造出一朵金蔷薇,想献给美丽的姑娘苏珊娜,无奈姑娘已嫁人远渡重洋,而沙梅则紧紧攥着金蔷薇,死在了陋室里。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是要像这个清洁工锻造金蔷薇一样,心中要有对幸福的渴望,然则作家是无权获得幸福的,他必须要体验生活的苦难,必须把对生活苦难的体验转化为对别人幸福的祝福,这一祝福就是他体验苦难、承受苦难的结晶——文学作品。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力图传达给读者的东西,包含了他对作家使命的理解。

《夜行的驿车》这篇讲述安徒生凄婉爱情故事的散文,也同样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安徒生爱上了维罗纳的贵夫人,然而,为了他的童话诗,他不得不离开她,永远做一个漂泊的诗人。当他跪吻了夫人的裙摆,起身离去时,维罗纳全城响起了晚祷的钟声,仿佛在为他送行。这一思想在《金蔷薇》里多次出现,尤其是当他用满怀情感的文字表达对经典作家的敬意时,字里行间透出的是普希金、契诃夫、蒲宁、茨维塔耶娃这些经典作家高贵的心灵。作家的使命意识,已然成为这本书最核心的观念。

既然涉及文学艺术创作的规律,自然不能回避创作的技巧。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语言的问题是绕不开的。《金蔷薇》里有一篇散文《金刚石般的语言》就专谈作家如何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虽然是谈具体的技巧,但巴乌斯托夫斯基却拒绝开药方,而是以十分机趣的语言,把这个涉及具体技法的问题引向了一个更有高度的问题。他指出,如果一个作家能够从心底里培养起对自己母语的热爱,那么他就一定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千方百计地提升自己的语言水平。也就是说,传授具体的方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能够对自己的母语有真挚的情感。如果能切实体会到自己母语的诗意,那么,他就一定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所以,巴乌斯托夫斯基通篇谈的是俄语的美妙之处,俄语同大自然的神秘联系:“暴风雨”这个词是无法小声念的,因为这个词的发音机制——爆破音就决定了你无法轻柔地去念这个词,相反,“晚霞”这个词你却无法大声念,因为发音机制决定了这个词只能轻声细语地念。这与大自然是多么接近!暴风雨强劲有力,而晚霞则静谧安详。巴乌斯托夫斯基用许多的例子证明了俄语的美妙神奇,他无须开列药方,就已经把俄语的美告诉了人们,对这样的语言,一个俄罗斯人怎么能不去爱呢?同样,对于中国作家而言,感受汉语的美妙,理应也是他提升语言水平的最根本动力。巴乌斯托夫斯基没有开出药方,可是他传达出了最重要的精髓。这是他的睿智之处。同样,巴乌斯托夫斯基用抒情的文字点拨读者,要亲切地感受大自然,感受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片秋叶里所蕴含的无尽诗意,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也就是要用艺术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大自然,唯有心里有了诗意,方能洞察出生活的诗意,方能书写出诗意的文字。这又是超越技巧的真正的创作良方,不仅仅指导人们的创作,更能启发人们如何去生活。

散文家秦牧当年因仰慕《金蔷薇》而创作了它的姊妹篇——《艺海拾贝》。平心而论,《艺海拾贝》固然很不错,不过今天读来,会觉得与《金蔷薇》尚有不小的差距。这倒并不奇怪:真正的文学经典是难以模仿的,更难以被超越。真正的文学经典,如作家卡尔维诺所言,会在任何时候都给你带来新奇的感受和启发,就像半个世纪前的《金蔷薇》。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