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左二)和出版方代表向国家图书馆和清华大学图书馆赠书。
本报记者 高 爽
核心提示
作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副院长,刘东除了大学教授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更被人称道的身份——学术界活跃的组织者,举办学术讲座,推动多种丛书的出版,主持学术刊物。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主编了中国学界两套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译丛——“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前者介绍西方汉学,已经出版了180多种;后者介绍西方政治哲学和社会理论,也已经出版了130多种。他开玩笑说,中国学术界有两派:动手派、袖手派,他是动手派。
10月20日,在江苏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出版30周年暨学术研讨会上,作为这部丛书的主编,刘东无疑是主角,也是最忙碌的人之一。所以,对他的采访进行得匆忙,但在简短的回答中,他的观点密度和信息量之大依然令人叹服。这篇算不上深入的专访,借用一下鲁迅先生曾经做过的比喻,“被刀子刮过的鱼鳞”,一些还留在鱼的身体上,和鱼一起做成美味,那些掉在水里的鳞片同样引人注目。
老在一个地方刨食 出不了大师
本报记者:您编辑的这两套丛书——“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跨领域、跨学科,涉及面这么广,只有您一个主编,怎么保证这些领域您都了解呢?
刘东:我在美国访问的时候,芝加哥大学的一位汉学家蔡九迪在一次聚会中说过,我们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马上就讲出一套来,他就是刘东。这可能与我的学术经历有关系,我的第一个专业是美学,第二个专业是比较文学,第三个专业是国际汉学,然后是政治哲学、高等教育、艺术社会学,这些专业包括了哲学、文学、历史、政治、教育学和社会学多个领域。当然,也还是有我不懂的,那很简单,我就再去学呗。
本报记者:做一个跨学科的通才,这是您的努力方向吗?
刘东:孔子说,君子不器。孔子不也是什么都会吗?苏东坡、梁启超不也是这样的人吗?我对“国学”下过六个定义,其中有一个就是“国学是中国传统文化学术的总称”,一个好的历史学家、一个好的古典文学家,他仍然不能称之为国学家,真正的国学家就应该是什么都懂,我们清华国学院当年的四位导师都是如此,就拿王国维来说,西方哲学、西方美学、比较文学、边疆历史、明清小说、宋元戏曲,他都研究。当然,这也是对我的一种挑战,但挑战的乐趣也在于此,不会就学呗,还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呢?知识都是触类旁通的,当你进入一个新的知识领域的时候,获得的那种兴奋感和发现的乐趣会更多。换句话说,它是事半功倍的,你老在一个地方刨食,你已经知道95%了,费半天劲,又知道到96%,可用同样的功夫,在另一个领域你也能了解50%了。做一个学者,或者说做一个学术的组织者,一定要是通才,而且也只有这样的通才,才有可能是学术界的帅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只会这一点,我只会那一点,就不出大师了。
他们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谋杀了一本书
本报记者:仅是这两套丛书就有数百种了,您还要主持学术期刊,精力有限,那么多书和文章……
刘东:我就是喜欢读书,到现在为止,我还会每天读书到下半夜两点。但读书多、读得快还只是一方面,不能只是扫描仪、记忆机,你得知道这本书写得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大家现在都同意我选的书好,为什么呢?我跟书玩命,大家都觉得好,可我觉得不好的,我也不要。实际上我也没有那么天才,有的书不好,读到一半、读个开头就能判断,有的看标题就知道,可也有的书第一遍读还觉得好,再读一遍才觉得不好,还有的书用外文读着不错,翻译成中文又不好了。这些判断和思考的过程都是在跟书玩命。
本报记者:大家总结“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价值,认为它在30年间影响了几代知识分子,这种影响从何而来呢?或者说,海外汉学与我们本土的国学研究有何差异?
刘东:这就是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区别。对海外的汉学研究者来说,汉语不是他们的母语,无法理解其中最精微的部分,但是他们掌握了非常多的现代科学研究方法,比如计量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而且他们的每一个课题背后都有强大的问题意识,这是我们的国学研究一直未能做到的。而内部研究,会给我们的文化形成一个根基。这两者之间一直重叠着、磨合着,有脑子的人,就会从这当中找到更好的答案;要是没有脑子,对照海外汉学,再看我们研究中的问题,是要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呢?是需要补还是泻呢?会弄不清楚。而且海外的汉学家也分三六九等,他们也有左中右,我们一要知道得多,二要会分辨。
本报记者:翻译的水准也是这套丛书成功的关键。我也读到过其他人编译的书,很多国外的热门书,中文译本基本上是同步上市,可一些书的翻译真让人看不懂,基本上是要靠猜的……您是怎么选择译者的?
刘东:译者是很重要的环节,这一关过不去,常常是白费劲。我们的幸运之处在于,汉学最早是从欧洲发展起来的,成就最高的是荷兰、法国、德国、英国等国家的学者,他们的著作就包括各种语言了,现在国际汉学研究的重心是在美国,基本上都是英文,而英文基本上是我们今天的中国学者的“第二普通话”了,一般情况下,我只要是挑好了题目,就能找到这个领域的人来翻译。我选译者的标准,首先是专业性,比如研究中国古代星象的著作,一般人哪懂,你找研究天文学的人,那就很容易了。还比如有一本英国鸟类史,每一个词都有专名,我们就准备去找研究鸟类的博士。至于说到英文程度,如果他读完博士连自己本专业的书都读不懂,差到通不过我的试译稿,我根本就不要,但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事少。像您说的看不懂,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真深,你看不懂,比如黑格尔、马克思·韦伯的书;另一种是他翻译得不好,那就糟糕了。有的译本,与其说是翻译了一本书,还不如说是谋杀了一本书。
当年反对的人,30年后不都开始回归中国文化了吗
本报记者:您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总序,只有寥寥数百字,读者始终津津乐道,特别是这一段,“中国曾经遗忘过世界,但世界却并未因此而遗忘中国……我们不仅必须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还必须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屡屡被人引用。那时您还只是个读博士的青年学者,而且置身于上世纪80年代,思想界的大气候是向西方学习,谈国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您为什么会在那时就把关注的目光放在了中国的传统学问上?
刘东: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向西方学,我就在读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了。我的老师李泽厚先生,写思想解放,写《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大家都很崇拜他,可当他写《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对传统文化作了相当多的肯定,不少人就开始反对他了。我当时是支持他的,因为我读了那么多书,包括宋代的书,我认为他的观点是对的。当时,我还曾经和一位青年学子在台上论战过,一上台就被人喊“下去下去”,但我没有改变观点,下去之后我还是这么讲。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不是都开始回归中国文化了吗?
本报记者:有趣的是,在今天传统文化大行其道的国学热潮中,您又再一次以反思者的姿态出现,比如你说过的,“我们既不能从他者(汉学)眼中,迷失自己对自己(通过国学)的认知,也不能无视他者,自说自话。”
刘东:我的脾气一向都如此,做学问不能赶时髦,我只接受一个事实,跟随潮流的人如过江之鲫,再多也不能代表正确,错误的观点不会因为一时的流行就变成真理,独立思考才是我们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历史是不断变化的长河,有那么多湾,你到底在哪个湾里,只能靠思考才知道。读书就一定让你的思想解放了吗?你到图书馆里随便拿出一本书,然后说真理在这儿,这是宿命论;可读得多,没有思考也不行。
当年,传统文化不热的时候,我提倡国学。今天国学热了,大家都朝这边走的时候,我也会把相反的方向点出来。我们这代人几乎是从精神废墟中起步,我曾把这代人所肩负的文化使命概括成“译百家书,成一家言”八个字,也就是说,要把从鸠摩罗什到王阳明的千年消化,压缩到短短的一代人中去完成。而且,不管这样的使命多么艰难,它对我们还显得特别紧迫,因为只要不能完成这个使命,就无法思想出“中国文化的现代形态”,我们也就终会有负自己的时代。30年坚持下来,“译百家书”的任务已经大体完成了,面对着“成一家言”的任务,我们决不可以居功自傲,决不可以有一日之懈怠。因为,恰恰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套书,还在说明着我们的差距,我们对自己祖国的学术研究,至少要跟国外的同行旗鼓相当,也同样的那样细致绵密,同样的那样角度新颖,同样去展开良性的学术批评。
受访者简介
刘东,现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副院长。1977年考入南京大学哲学系。1985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李泽厚攻读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浙江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讲学足迹遍及亚美欧等洲,除国学领域外,所治学科依次为美学、比较文学、国际汉学、政治哲学、教育学,晚近又进入艺术社会学。发表过著译作品17种,创办并主持了“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人文与社会译丛”及《中国学术》杂志。主要著作有:《西方的丑学》《浮世绘》《刘东自选集》《理论与心智》《西方的丑学:感性的多元取向》《用书铺成的路》《道术与天下》《思想的浮冰》《再造传统:带着警觉加入全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