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离国庆节还有好多天呢，天坛里就会摆出一盆盆盛开的三角梅。

一连几年，从西天门通往祈年殿前丹陛桥的甬道两旁，都会摆满一盆盆的三角梅，就是疫情期间也没有中断。以前，国庆节前，天坛公园这里摆的是一品红，显然，一品红没有三角梅好看。一品红显得庄重，适合摆在会场，矮矮地趴在花盆里，在空旷的天坛，不那么扬眉吐气。三角梅高耸，鲜艳又活泼，枝上满满的三角梅被风一吹，像一群群热闹拥挤一团的紫蝴蝶，争先恐后，飘飘欲飞，很招人喜爱。

北京公园里，花种很多，但三角梅少见。这些三角梅，是天坛园林工人室内精心培植的，只在每年这时候搬出来亮相，唱一出压台的节庆戏。国庆节过后，花开始渐渐凋谢，便又被请回室内，娇气得很。国庆节前后，很多人来天坛专门看三角梅，拍照留念。西天门内的甬道上，一路人流如织，三角梅前，都是人头和手机和照相机的镜头争相攒动，前后能热闹一个多月。

这是2022年国庆节前发生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年，但很有些奇怪，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天下午，我坐在甬道北侧的长椅上画三角梅。游人还没有到最多的时候，风和日丽，清静宜人。忽然，觉得身后有个男人，伏在椅子背上看我画画，看了半天，不住地夸我画得不错。得到表扬，我赶紧回过头，向他致谢，又说句客气话，表示一下谦虚：我这是瞎画，水平不高！就这么聊起来了。在天坛画画，就有这样的好处，容易和素不相识的人迅速接上火。这也是我愿意到天坛画画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常会这样想，如果你不是画画，只是坐在那儿打盹儿，谁会搭理你？

听他操着一口南方话，我问他是哪儿人？他告诉我是广东东莞人，带着老婆来北京旅游。我才注意到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女士，个头不高，面容白皙，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没看我画画，也没听我们说话，睁大眼睛，看甬道上的人来人往。

我问男人：专门请假来玩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开一家肠粉小店。说着，指指老婆，夫妻店，自己说了算，关门休息几天，回去再营业，正好赶上过节人多，把损失就补回来了。

我夸赞他：错峰旅游，你两不耽误，厉害！

他听了很高兴，接着说：疫情这几年，干得挺苦，老婆不容易，和我一起熬了下来，把肠粉店撑了下来，几乎扒了一层皮呢。我们就犒劳犒劳自己吧。说着，他指着老婆，她没来过北京，我就说咱们去北京吧！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老婆望了他一眼，又瞅了我一眼，抿着嘴角，似乎想笑，腼腆地忍住了。

再说了，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

是吗？那更得好好庆祝一下了！

我说完，看见他老婆终于笑了。

我看他们两口子的年龄不大，忙问：你才多大呀，儿子都上大学了？

不小了，都快四十了！我们那儿，结婚早。

不到四十，儿子都上大学了，北京这儿，这种年龄，男的也好，女的也罢，还觉得自己挺年轻，花枝招展，正忙乎着东奔西忙地找对象、谈恋爱呢。天坛里七星石旁的相亲角，树荫下摆满了相亲的照片和五花八门的各种要求表格，其中不少是他们两口子这样年龄的人。我真的有些惊讶，半天找不着下面要说的话茬儿。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是跟旅游团来的吗？

他摇摇头，说：跟旅游团太受限制，不自由，我们自己来的，来之前，查了资料，订好了旅店，把每天要去的地方，计划好了，需要提前预订的，也先都在网上预订好了。

心想，就这细致的劲头，他的肠粉店肯定经营得不错。你还真够厉害的，想得这么周全！我夸他。

她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跟了我一辈子了，怎么也得弄好点！他说着瞥了瞥身边的老婆。

我笑他：你们才多大呀，就一辈子了？

总得是一辈子吧！说完，他笑了。

他老婆抿着嘴也笑了，一直没言语的她，用广东话小声嘟囔了句：谁跟你一辈子！

说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就是吃的不习惯，北京的饭菜，我们吃不惯。

他转移了话题，又指着眼前的三角梅说：北京的三角梅养在花盆里，很怪。我们那里的三角梅，随便在哪里种，都长得很好，在大街上，甚至过街天桥两边，都开得旺旺的！而且，一年四季，三角梅都开花。

说得很骄傲，让我忍不住想象，他的肠粉店的门前，肯定开着旺盛的三角梅。

我问他：都去北京哪些地方了？

他告诉我：长城爬了，颐和园也去了，今天下午来看天坛，明天预约好了去故宫，后天准备去奥运游泳馆和国家历史博物馆看看。来一趟北京，尽量多看看。

他又问我：还有哪些好去的地方？

我说：城里的北海公园可以看看，那儿也是皇家园林，里面还有家仿膳餐厅，专门做宫廷菜，你们可以尝尝，看对不对你们的胃口？

我又对他说：光顾着聊天了，快别耽误你们时间了，前面不远，有个斋宫，是皇上来天坛祭天做斋戒睡觉的地方，你们还没去吧？值得一去，快去看看吧！

看着他带着老婆走远，身影和三角梅交织一起，晃动在一团紫色的光晕中，心里一阵感慨。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感慨什么，或者为什么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