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赵雪 文并摄
位于黑龙江省东部的七星砬子（又名七星峰），最高海拔八百五十二点七米。其北麓建有七星山国家森林公园，南麓则是东北虎保护区，一边游客如织，一边山林虎啸，构成当地一道独特的风景。但在九十多年前，在这古木参天、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曾隐藏着东北抗联最大的兵工厂——七星砬子兵工厂。
机床“引路”
采访正值“五一”刚过，黑龙江还有些干冷，清晨的集贤县街上行人稀少。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但记者还是在县政府大门口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朴永鹤。朴永鹤是县革命老区建设促进会会长，这位79岁的老人仍是一头黑发，精神矍铄。
近些年，朴永鹤率队深入七星砬子密林，探寻抗联遗址遗迹。
一行人进山时，天气尚好。即使没有下雨，七星砬子的山路也异常难行。林间偶然可见一些石碑，刻着“铸造车间遗址”“后方医院遗址”等字样。
朴永鹤介绍，七星砬子兵工厂遗址的发现始于一台机床。1955年8月，黑龙江省博物馆的朱国臣、沙振宇，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团长张凤岐，原抗联独立师警卫连连长孟宪贵，原独立师交通员石金生五人，正跋涉在七星砬子的深山里。他们是三天前从太平村（今集贤县太平镇）出发的。“石金生经常在那一带打猎，偶然发现了当年兵工厂埋藏、已露出地面的一台机床。”朴永鹤说。后来几人将机床起出，当年11月，他们再次进山，用马爬犁把机床运出山，装上火车运到了哈尔滨。
“此后很多年，省里、县里都组织人寻找过七星砬子兵工厂的遗址，但均无果。”朴永鹤说。转机出现在2014年，他们在七星砬子外烟囱砬子寻找密营遗址时，巧遇集贤县七星林场退休职工高辉。高辉提供了一条线索：20年前，他曾在七星砬子北麓烧木炭时捡到过一些熨斗和机枪梭子。后来，朴永鹤等人正是在那里找到了当年十一军被服厂的遗址。
局面就此打开。2015年8月，在七星砬子西大瓮抗联遗址，发现了一根当年兵工厂造枪管所用的特殊钢材——铁道钢轨。这里地处七星砬子西北麓，老道河边的一座小山包下。兵工厂旁边还有一个常年流水的泉子，小山包朝阳处有兵工厂工人住的地窨子。地窨子南坡山下约10米处，便是兵工厂的车间。从这处遗址开始，又陆续发现了第二处兵工厂车间遗址。“从发现的机床零部件、各种工具以及遗留的半成品枪管、铁道钢轨，可以证明这里就是曾经的七星砬子兵工厂。”朴永鹤说。经过十几年的寻找挖掘，这些抗联革命文物在如今的集贤县抗联精神体验馆里陈列着。
深山建厂
抗联为何选择在七星砬子上建兵工厂？
行走在七星山国家森林公园彩色的游人栈道上，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记者心中萦绕着这个问题。佳木斯党史学会会员、东北抗联史学者赵海龙指了指身边的密林：“七星砬子地形复杂，易守难攻，适合隐蔽，抗联多支部队曾在此战斗。”
1935年后，东北抗联第三、四、五、六、八军和十一军相继转战至此。七星砬子兵工厂正是在东北抗联总部领导下，由第三军、第六军和第十一军共同创建的。“当时东北抗联独立师（1937年扩编为抗联第十一军）师长祁致中在战斗中深感武器弹药匮乏，却苦于没有安全的制造地点。”赵海龙说。1936年，祁致中与抗联第六军一师政治部主任徐光海、中共下江特委特派员兼富锦县委书记刘忠民共同商议，决定在桦川县（今桦南境内东部区域）七星砬子群山中建立后方基地及修械所。“选址考察历时良久，最终将修械所建于南坡老道沟、老黑山、白石砬子一带。这里山高林密，有柳树河流过，易守难攻，也便于与周围联络。”
修械所初建时，技术人员极度缺乏。“在区委和群众帮助下，聘请了一位37岁、脸上有几颗麻子的马师傅。此人技术全面，能造子弹、匣子枪（驳壳枪）、撸子（手枪）。初期修械所只能修理废旧损坏的枪支，缺乏设备和制造技术。”赵海龙介绍说。1936年秋天，胡志刚等七名原沈阳兵工厂的工人技师加入修械所，并带来了一台机床。后来，胡志刚又返回沈阳，动员了20多名工人加入兵工厂。
部队还通过佳木斯地下党组织，在市里物色到一台可用的机床，但购买需要三家店铺担保。祁致中的警卫员丛树林想出一个办法：找刻字工人连夜刻制了三家店铺的印章。机器买到了，运出城同样是难题。他们将机器拉到交通站，装上一辆满载谷草的大车，把拆开的机器藏在草车中部，最终顺利通过城门关卡，顶风冒雪运进了七星砬子密营。
自制武器
在如今的桦南县博物馆里，陈列着不少七星砬子兵工厂当年生产的枪支弹药。
“当时制造武器弹药的另一个难题是原料来源。”桦南县博物馆馆长王天辉告诉记者，“许多钢铁、铜、铝等原料由地方党组织发动抗日救国会成员捐献或秘密购买。这些均属日伪当局严格管控的战争紧缺物资，民间高价征购，获取难度极大。”
造枪需要特殊钢材，普通钢铁无法替代。工人们开动脑筋想办法，有人提议用铁道钢轨代替，因其伸缩性小、耐磨。而钢轨只能从敌人的铁路上夺取。一天夜里，修械保卫连数十名战士在崔振寰、叶万海带领下，克服万难，终于夺取了3根铁道钢轨，并转运至兵工厂车间。
修造枪械的机床缺乏动力无法运转。工人和战士们便在河中修筑水坝，利用水轮带动发电机发电。冬季河水结冰无法发电时，就用缴获的汽车发动机烧汽油发电。油料紧张时，工人们便在木架上安装一个大铁轮，挂上皮带，四人轮换着拉动皮带，带动机床运转。
王天辉介绍，兵工厂第一批产品是匣子枪（驳壳枪）。“这种匣枪外形似撸子（手枪），大家叫它‘铁公鸡’。一个多月就生产出100多支。枪面的漆是用豆油烘烤的，颜色乌黑锃亮。”因为三八式步枪子弹来源相对容易，后来兵工厂又成功试制出直把式轻机枪。
弹药车间主要负责制造子弹头和翻新空弹壳，包括生产弹头、给空弹壳充填火药。祁致中等人动员民间铁匠炉秘密翻砂，生产出手榴弹外壳和子弹头；木匠师傅加工好手榴弹木把，由交通员转送至修械所组装成手榴弹，供部队使用。
为庆祝第一批武器试制成功，师部召开了庆功会。祁致中亲自试枪，会场一片欢腾。此后，兵工厂生产的武器陆续配发给抗联各部队，战士们终于用上了自制的武器，士气更加高涨。
坚守三年
1937年夏天，敌人察觉到七星砬子山里的异常，派遣特务秘密侦察。为防止意外，工人们迅速拆解机器进行转移掩藏。战斗结束后，再将机器重新安装好恢复生产。不久，又成功试制出一批手提式自动冲锋枪和使用三八式步枪子弹的直把机枪。弹药车间还试制出一批迫击炮弹，供部队作战使用。
1937年秋天，中共北满省委派李兆麟到兵工厂慰问，鼓励工人们在最短时间内制造出更多更好的武器。1938年2月，日伪军在叛徒带领下，再次进犯兵工厂。叶万海等20多名护厂战士为保卫兵工厂英勇牺牲。战友的牺牲激起了大家复仇的决心和高昂的生产热情。胡志刚带领工人们又试制出一批杀伤力很强的新式瓜形手榴弹。
1939年1月，敌人获悉抗联大部队已离开下江地区，七星砬子仅剩50多名工人和护厂战士，便纠集千余名日伪军再次偷袭。为保存力量、减少损失，胡志刚率领同志们突围，但未能成功。战士们的子弹打光后，就用石头砸向敌人。残暴的敌人向山上施放了大量毒气。最终，除3名负伤提前下山的战士幸存外，胡志刚等几十名工人和护厂战士全部壮烈牺牲，兵工厂惨遭破坏。
硝烟散尽，山林依旧巍峨。如今，在七星砬子的密林深处，兵工厂遗址的地窨子轮廓仍依稀可辨。七星砬子兵工厂虽仅存续短短三年，却创造了东北抗联史上的“兵工奇迹”——从最初只能修理旧枪，到自主生产手枪、轻机枪、手榴弹乃至迫击炮弹，累计为抗联部队提供了数千件武器弹药，成为支撑下江地区抗日武装斗争的“钢铁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