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在中国传统的节日中，现在除了法定休假的春节、清明、端午、中秋之外，人们比较重视的就要数重阳节了。传统意义上的重阳节活动，一是登高，二是赏菊以及饮菊花酒，三是吃重阳糕。

古诗中常常提到的重阳节风习是赏菊。陶渊明有两句著名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他采菊是为了泡菊花酒，“见南山”则是希望长寿。不过喝了菊花酒是否真能长寿，他也不大介意，态度“悠然”。

陶渊明经济不宽裕，不是经常能有酒喝。萧统《陶渊明传》载：“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王弘是当时的江州刺史，本地最高长官在重阳节这一天给诗人送酒来，大有敬老之意，陶渊明显然很高兴——这样就有菊有酒了。陶渊明堪称享受敬老待遇的一位先驱。

陶渊明为重阳写过两首诗。一首题为《己酉岁九月九日》：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己酉岁当是义熙五年（409年），陶渊明已经从上一年夏天的一场火灾（详见《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中缓过来，重新开始他的隐居生活了。这首诗的前四句描写秋天的物候和景象，后四句转入感慨和议论。他想到人生的辛苦和死亡的威胁，深感只有饮酒才能使自己得到安慰，恢复正常的情绪。看来火灾的阴影还压在他的心头。

晋朝人往往深感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必须抓紧享受当下的生活，《列子》一书即大讲这个道理。陶渊明深受《列子》的影响，他一向大喝其酒是有名的，“浊酒且自陶”可以说是他的标志性诗句之一。

借酒取醉原是不受季节约束的，陶渊明之所以把“浊酒自陶”同重阳节紧紧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最喜欢饮用菊花酒。晋人普遍认为服用菊花有助于养生长寿，而菊花正以重阳前后为最盛。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是为了采来泡酒。画家们为陶渊明画肖像，往往取他正在采菊的镜头，或画他持一枝菊花放在鼻子前嗅嗅，一派自得其乐的神情。

采得菊花来趁新鲜时泡最好，不得已也可以用晒干储存的菊花，这就未免落入第二义；相反，如果只有菊花而无酒，只好干吃菊花，那就屈居第三了。陶渊明有一首《九日闲居》的诗正是写这种情形的。诗前小序说：“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此诗不知作于何年，大约比较晚，他变穷了。诗云：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斯人乐久生”一句说爱饮菊花酒是为了争取长寿，所以大家都非常重视重阳（“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这时天高气爽，最为宜人；而我时运不济，没有酒可喝了，酒杯空空，多有灰尘；菊花徒然开得很盛，只好“空服九华”。酒瘾上来而无法解决，痛苦得很，无聊得很。好在陶渊明是一个颇有精神胜利法的高人，酒喝不成，那就来唱歌吧（“敛襟独闲谣”）。隐居生活里总还有其他乐趣（“栖迟固多娱”），并非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淹留岂无成”）。前人评此诗结尾两句：强自解免，弥觉凄然（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二）。这些诗句听上去似乎确实有点阿Q的神情。

关于《九日闲居》最奇怪的解说，是把陶渊明的无酒可喝同东晋刘宋的易代联系起来加以分析。赵宋学者汤汉写道：“‘空视时运倾’，亦指易代之事。”（《陶靖节先生诗注》卷二）清朝学者邱嘉穗更进一步发挥说：“前辈既以‘空视时运倾’句为指易代之事，则自‘尘爵’以下六句实有安于义命、养晦待时之意，此则陶公所自叹为深情者也。诗中‘蓬庐氏’，公自指也。‘时运倾’，晋、宋代谢也。”（《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这些议论颇为奇怪，为什么此时隐士陶渊明就会没有酒喝呢？最高层的变化对基层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的影响啊。实际上这首诗同时局完全无关，只不过感慨这一年的重阳节竟然困窘到没有酒喝，只好干嚼菊花，实在是大煞风景！归隐后的陶渊明不大关心朝政，他的诗大抵写自己的乡村生活和对于人生的感慨。

传统的重阳节活动还有在头上插茱萸或臂上带茱萸囊的习俗，茱萸一称越椒，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据说可以避邪消灾。年节习俗的起源往往为时甚早，其真正的、大抵是非理性的缘起，后来弄不清楚了，于是就将它同某种古老或后起的传说挂起钩来，提出某种新的解释，以便安排一些传统的活动来过这个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