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一次至外埠亲戚家小住,走时也未携带几本耐读的书,致使整日的闲暇如坐针毡,“释书便觉心无着”,于是顺手翻出几本旧语文课本闲读,不自觉地找出自己曾学过的那几篇温故。孙宝瑄《忘山庐日记》所云“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谈新书,新书亦旧书也”,那些经典之作并未因时移俗易、东海扬尘而不合时宜,正如苏轼所言“旧书不厌百回读”。
特立独行的东坡居士屡遭谪迁,流放之地蛮荒凄苦,士族少读书人少,书籍自然也不多。据冯梦龙《古今谭概》云:“东坡在玉堂,一日读《阿房宫赋》,凡数遍,每一遍讫,即再三赏叹,至夜分犹不寐。”苏轼在《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中曰:“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予,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阅读对于读书人而言,何其当紧,为此林语堂分析道:“没有阅读习惯的人,就时间空间而言,简直就被监禁于周遭的环境中……但当他拿起一本书,他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仅反复地读,且反复地抄,宋人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中就记载有东坡三抄《汉书》的掌故。苏轼晚年再贬儋州,偶得柳子厚文,于是反复研读,敲骨吸髓,竟总结出了“八面受敌”读书法。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之句,由一位因时常找不到书看而手足无措的智者长者总结归纳,意味深长,趣在话外,可谓金玉良言。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创新庵,不若修古庙;读生书,不若温旧业”也是这个意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读尽天下书者,显然受到了“一事不知儒者耻”的影响,旧书百回读者,有着“君子有所不知”的实际。
当年姚鼐欲辞官归里,临行前翁方纲请其留下几句话,姚鼐说:“诸君皆欲读人间未见书,某则愿读人间所常见书耳。”此言颇具东坡语意。读人间所常见书的好处还在于可深入肌理,专于一道,钱穆先生在其《素书楼余沈》中便说:“《论语新解》则尽可读,读后有解有不解,须隔一时再读,则所解自增。”
苏轼曰“旧书不厌百回读”,清人王懿荣据此添写道:“旧书不厌百回读,嘉树新成十亩阴。”看来,这位大学士至少在字面上也是赞成这一说法的。李敖曾向钱穆请教治学方法,钱穆云:“读书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青年陈寅恪曾拜谒历史学家夏曾佑。夏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的读了。”此事让陈寅恪大为惊讶,中国的文字浩如烟海,即使穷尽一生的精力,也绝不可能读得过来,所谓“书读完了”,究竟从何说起?直至陈先生晚年才省悟:古籍尽管浩如烟海,不知凡几,但追根溯源,品而思之,不过数十种而已。若以此推断,素常所读,皆为不出数十种之旧论,尽管其以新书新著的面目花样出现,厌与不厌,你已百回旧读矣。不值得重读的书,或许开始就不值得一读。
如今,不再年轻的我已很长时间没有买书,日日所读,皆为书架上泛黄的旧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