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 郁
■看点
塞耳彭是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家乡,除了短暂去牛津求学之外,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塞耳彭。《塞耳彭自然史》是怀特对塞耳彭自然生态的记录。这本书能够流传至今,已经不是因为它的科学性,而是因为它的文学性。从广阔的意义上来说,《塞耳彭自然史》也是启蒙时代最好的脚注。
致两位博物学家的110封信
“草木一道,是很值得我们用心的。”吉尔伯特·怀特在写给丹尼斯·巴林顿的第40封书信中分析说,“它对人类最重要,生活的舒适与雅致,也最取赖于它。我们有木头、面包、蜜、啤酒、葡萄酒、亚麻、棉花等,全靠了植物;它不仅坚强了我们的心,升擢我们的精神,还使我们免于气候的肃杀,有楚楚的冠服。”(缪哲译)
这段话出自《塞耳彭自然史》,作者是18世纪的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塞耳彭自然史》是他用书信体的方式书写的自然观察记录,已经风行了两个多世纪。上面摘录的话可窥得怀特对自然生态,尤其是塞耳彭的一种感激之情,相对于原始人对自然的恐惧,现代人对自然的征服与傲慢,怀特对待自然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依赖。塞耳彭是怀特的家乡,除了短暂去牛津求学之外,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塞耳彭。他出生于1720年,去世于1793年,一生横跨了一个世界开始进入革命和动乱的时代。但是对于一个乡村牧师而言,世界的旧与新,冲突与变革似乎都与他无关。他们一家祖孙三代都是牧师,爷爷去世后给怀特留下了一大笔钱,所以他也不担心生计问题,后来有大学邀请他去任教,但他通通拒绝。他虽然是个牧师,但大多数时间也是闲职,因为他不想操心教区的事务,宁可享有一个清闲的职位,好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对地方风物的观察上。正如在写给托马斯·本南德的第一封信中所言,“对博物一道,我自小就着迷,但不幸的是,邻居中素无因学业之故而用心于此者。无同好以相砥砺,难免身懒而心粗,进步之小,是可想见的”。
《塞耳彭自然史》主要收录的就是怀特与两位博物学家托马斯·本南德和丹尼斯·巴林顿的通信,前者收录了44封,后者收录了66封。这些信件开始的时候大概只为写着玩,是与两位博物学家之间的互通有无。我们可以想见,像怀特这样的人,一辈子定居在乡村,用他身边亲人的评价“是在平静、安宁中度过的,除四时的衰容,再无别的变迁”,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对村庄周围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自然生态进行观察和记录。但是这种观察和记录如果没有一个更大范围的交流和比较,很可能坠入一种“民科”的怪圈,他需要一个对等,甚至是比他更权威的专业人士的一种沟通意见。
偶然的机缘,怀特与本南德相识。像本南德这样的博物学家,他的足迹很广,曾在欧洲大陆进行长时间的游历和观察,出版过很多动物学的著作,对怀特来说,本南德是个很好的交流对象。怀特与他偶然结识,答应与他定时通信,提供塞耳彭本地的生态记录。本南德后来又介绍巴林顿与怀特结识。正是在巴林顿的建议和鼓励之下,怀特不仅坚持进行自己的观察,还开始有心编纂一部塞耳彭的动物志。在写给巴林顿的第五封信中,怀特还不是太自信自己可以编撰一部动物志,他回复说,“草创一部自然史,却无相助者,单靠一人的眼力,这岂易言哉!自然的田野,弥迤无尽头,其中可以供观察者,固多不尽数,但详为调查,以得其情伪,进展却是缓慢的;一个人穷多年之力所获取的东西,范围终是狭窄的”。
一个人在乡村的观察
从《塞耳彭自然史》的成书看,怀特的认知是正确的,凭借一个人的能力,在如此有限的条件下,只是依靠个体仔细地观察,所能获取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像动物志、自然史这样的项目,最理想的状态,是需要一个庞大的团队,穷尽所有专家学者的能力,才可能获取一些成就。一个人在乡村的观察,最多给这样的项目提供一个思路,一种观点,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但因为怀特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才让我们更加佩服他对自然的科学态度。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从事的观察一直都是正确的,他所能提供的就是一种朴素的经验主义的科学方法,竭尽所能完成自己一个人的自然史。
但是,《塞耳彭自然史》能够流传至今,已经不是因为它的科学性,也许更因为它的文学性。这样一本书,从1789年即法国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版,迄今为止已经有200多种版本,它的魅力自然不是因为科学性——科学的进步总让那些多年前的著作黯然失色,但是总有些书籍流传下来,科学性虽然丧失过半,但读起来饶有趣味,因为它的魅力已经从科学转移到了文学性上,“我们读它,部分原因……是它宛若图画,是它生动、逼真地描绘了往昔生活的某一时期”,“这些信笔写来、娓娓可听的信,我们首先应当作一块文学纪念碑来读。它们用入微的细笔,镌刻了一位业余的博物学家每日的生活”(格兰特·艾伦《导言》)。
这才是《塞耳彭自然史》的真正魅力所在,在每一封信中,怀特都详细讲述了某种生物的习性,他观察细致,描述生动,语言精准,适当的引文和议论也让人意识到,他是一名胸中自有丘壑,饱读诗书的学者。启蒙时代的读书人有这样见识的不少,但是能够这样开明和风趣的人并不多。
怀特在通信中,提及最多的应该是塞耳彭各式各样的鸟类,它们的生活习性、迁徙方式、群居形式、繁衍生殖等等,都会细致入微地纳入笔下。但是对我这样的外行读者来说,读《塞耳彭自然史》,更多的是发现一个18世纪的乡村牧师对世界的认识如何。举一个例子,在与巴林顿的通信中,他偶尔也会发表一些关于时代的议论,比如关于摆脱迷信的。他曾提到,有个身患癌症的病人,去一个教堂,有个素不相识的牧师把她叫到面前说,取活的癞蛤蟆,如此这般地服用,她的病可以痊愈。
还有一次,他说在他们村子里,有一排梣树,树身上都有长长的割口和疤痕。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按照某种说法,这些梣树是可以治疗脱肠症的,即常说的小肠疝气,经常在儿童身上发病。我们现代的治疗手段,用消疝贴贴上就可治愈,但是对他们当地的人来说,他们需要把身患脱肠症的小孩子脱光衣服,塞进割开的树缝里。一段时间后,再把树割开的地方用软泥抹上去,细心地包扎好。按照某种科学无法言明的方法,如果梣树上伤口愈合的话,那么小孩子的脱肠症也自然会痊愈了。
怀特评论说,启蒙时代,似乎不应该有这样的陋习,但是,“天下的难事,莫过于摆脱迷信的偏见。它一落跟,即蓬然生长,烙下最持久的印记,与我们的每一天性相纠结,所以头脑最健全的人,也需要脱弃它。而知识不及者,则一辈子脱不了迷信,这是无足怪的,因为他们的心灵不曾淬砺于开明的教育,摆脱迷信,为他们力所不能”。
某种程度上,《塞耳彭自然史》已不单是一份简单的自然观察、文学纪念碑,它还是启蒙时代最好的注脚。科学逐渐代替迷信,脚踏实地地观察代替了胡乱猜想,模糊的自然逐渐露出了清晰的面目,蒙昧的人群在理性的指引下意识到,他们正在步入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