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吕叔湘,本名吕湘,字叔湘。1904年12月24日生于江苏省丹阳市。父亲吕东如做纸张生意,母亲钱氏育有三子二女。吕叔湘5岁读私塾,后入小学。1918年高级小学毕业,父亲打算让他去学徒,高小老师给父亲捎话说:“这孩子天资好,不继续读书太可惜了。”因此父亲允许他考取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去常州读书。第五中学的校长童斐,著有《元曲》。1922年中学毕业,吕叔湘到南京参加高考,考入东南大学文理科,主修西洋文学,教授有吴宓、梅光迪等。后来吕叔湘回忆说:在东南大学时,除了上英国文学史、世界文学、英文选读等课,“我念的课相当杂,像印度哲学、比较宗教学……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是个‘杂家’,这对于我后来几次改变工作,还是很有利的。”1925年,他到北京大学借读一年,翌年6月回到南京,在东南大学毕业后,去做中学教师。在苏州中学任教时,曾与沈问梅、胡达人、汪毓周等合编《高中英文选》,翻译《人类学》《初民社会》《文明与野蛮》等。
1935年7月,吕叔湘考取江苏省久任教师公费留学,学期二年,可以延期一年。翌年2月去英国,最初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系听课,结识了杨宪益、钱钟书、杨绛、俞大絪、俞大缜、向达等。半年后他去伦敦大学读书,选修图书馆管理、参考书、分类编目3门课程,经常与黄少谷、王礼锡、蒋彝、熊式一等聚会。1937年听闻日军侵占上海,吕叔湘心绪不安,曾送向达一册《文明与野蛮》,在扉页上题诗曰:“文野原来未易言,神州今夕是何年!敦煌卷子红楼梦,一例逃禅剧可怜。”
1938年4月,吕叔湘回国与家人相聚,受聘云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讲授英文。翌年由朱自清《新的语言》一文引发,他发表了《中国话里的主词及其他》,这是他相关于汉语语法的第一篇文章。此后他在云南大学增设“中国文法”课,确定了他一生从事中国语言学研究的方向。从那时起,他撰写了许多相关文章,陆续出版的著作有《中国文法要略》《语法修辞讲话》《现代汉语八百词》《语言和文字》《语法学习》《语文常谈》《语文杂记》《文言读本》《笔记文选读》《文言虚字》《马氏文通读本》,译著如《我叫阿拉木》《沙漠革命记》《飞行人》《跟父亲一块儿过日子》《伊坦·弗洛美》《妈妈的银行存款》《母亲和她的房客们》《南洋土人逛纽约》《马路边上的人》《莫特一家在法国》等,此外还有多部文集出版。1996年吕叔湘病逝,享年94岁。2002年《吕叔湘全集》19卷面市。
有称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有5位公认的语文教育家:夏丏尊、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而其中的3位:吕叔湘、叶圣陶、张志公,又有语文教育“三老”之誉。他们不但学问好,人品也极好。张中行曾经称赞吕叔湘说:“其后来往40年,理解更深,如果愿意评论,就可以来个偏于内心的,是我认识的许多学界前辈,其中有不少待人谦和有礼,可是与吕先生相比,像是有点分别:那些人心里想着谦是美德,吕先生是素来如此,未承想谦是不是美德。这是本色的‘朴’,比归真返璞的璞更高一着。”
作为一代语言学大师,吕叔湘的故事很多,本文简要谈3件事情:
其一,吕叔湘最看重编纂词典。在我国近百年辞书建设中,处处能够看到吕叔湘的身影。比如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与叶圣陶、魏建功等人讨论,编纂一部小字典,也就是后来的《新华字典》。再如1956年成立词典编辑室,吕叔湘任主任,同时任《现代汉语词典》主编。两年后《现代汉语词典》编写工作开始启动,又两年后《现代汉语词典》试印本完成,此后成为最大的畅销与长销书。还有《汉语大词典》,早在上世纪30年代,黎锦熙等人在北京组建《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此后战乱频仍,编纂处四处流落,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1955年吕叔湘出任《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副主任,黎锦熙任主任。1956年吕叔湘执笔,为国家起草语言学12年规划,内部称蓝皮书,其中就有编纂《汉语大词典》的计划。1975年《汉语大词典》编纂工作启动,1986年第一卷出版,1994年12卷出齐。据记载,1980年吕叔湘参加《汉语大词典》编委会,他说:要说搞名山事业,那只有搞词典。一个国家与民族,最需要字典迷。每一个词都有很有意思的一段历史,把它写出来,这是很有趣味的,叫作“此中有真趣”。吕叔湘还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经济走了下坡路,美国人有钱了,该做些什么呢?当然要编词典了。芝加哥大学把英国《牛津大词典》的资料都搬去了,还将主编挖去了,后来才有《美国英语词典》《早期苏格兰英语词典》《中世纪英语词典》陆续在美国出版。
其二,吕叔湘主张写文章少用套话,要追求白描,或曰要追求“明白如话”。他说:多用套话不是写文章的正经路子,很容易把写作的人引到邪路上去,“为什么一定要用许多陈陈相因的套语来写文章,不能用自己的话来描写一个场面或者抒发一种意见呢?古往今来的好文字没有不是靠白描取胜的。华丽的文章也有好的,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比来比去总是比不上白描的神品。‘白描难啊!’这倒是一句内行话。”1992年,吕叔湘曾经写诗云:“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妆莫问入时无。”正是有这样的观点,吕叔湘主张写文章时,一定要少用或不用成语,非用不可的时候才用,不能接二连三地用。李行健讲过一段故事:他主编《成语大词典》时,曾经请吕叔湘题词。吕叔湘笑着说:“你们真敢要我的题词?我给你们题‘成语词典害死人’。”李行健笑着回答说:“那好啊,这本书准能畅销。人家一定要看看成语词典怎么把人害死的。”后来吕叔湘的题词写道:“成语之妙,在于运用。颊上三毫,龙睛一点,与其滥也宁啬。”
其三,吕叔湘主张学习语文,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咬文嚼字。他说:“一个字眼,用在什么地方合适,用在什么地方就不对头?在一句话里头的某一处,有几个字眼供你选择的时候,选哪一个?学习语文,这个功夫少不了。”比如一句诗“鹦鹉梦〇江上草”,吕叔湘说,打圈的地方,可以配的字有回、留、销、残、醒,你说该配哪一个呢?这就要看你咬文嚼字的功夫了。吕叔湘咬文嚼字的例子很多,如一个“老”字,他列举出老北京、老上海、老清华、老北大、老街坊、老朋友、老搭档、老总务、老领队、老报幕、老江湖、老油条、老积极、老时髦、老夫子、老古董,逐一辨析,它们的词义有很多不同。像老北京、老上海是说熟悉某地的一切人,老清华、老北大是说多年前在那里毕业的人,等等。再如吕叔湘称赞陈刚《北京方言词典》收词多,比如三孙子、越写越水、当众恶心我几句、这么踩唬我们、话茬儿、没人敢较劲、没捯上气儿来、往黑处一猫、使绊子、屁颠儿、猫儿腻,等等,吕叔湘把它们列举出来,再一一加以注说。
咬文嚼字,更大的功夫是挑取文章中的错误。比如鲁迅译《死魂灵》,有一句话写道:“邮政局长较倾向于哲学,很用功的读雍格的‘夜’……”鲁迅注释:这里的雍格是德国伤感派诗人Young。吕叔湘认为鲁迅注释不对,这里提到的雍格,应该是英国诗人Edward Young,他有长诗Night Thoughts名世。再如吕叔湘发现,有人在文章中引用《傅雷家书》中的文字,其中有一个英文单词ambitions,错将u写为n。吕叔湘不但写信告诉编辑,还亲自找来《傅雷家书》核对,看看原书是否也错了。
咬文嚼字,吕叔湘列举出写文章时,容易出现的五个通病:一是词语重复,如将“行人、旅客”一类词连用;二是形容不当,如“阳光暗淡、阴冷”,阳光怎么能阴冷呢?三是用词不妥,如“枯黑的山芋藤子拖延在田里”,拖延跟时间有关,跟空间无关;四是生造双音词,如“云从南向北移行着”,移行一词用得不好,还有颠跌、呆愣、恼愠、泥湿污脏、乌浓等;五是花腔,如“一切都在发着颤抖”,其实就是发抖,“嗟叹了一声”,就是叹了一口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