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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张爱玲“挑错” 2021年05月24日 

张宪光

张爱玲读书广博,记忆力惊人,可是她说自己的记忆力糟透了。最近读闲书,发现她确实常常引错。

《谈看书》是一篇奇文,将人种学、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中外小说等一干书籍顺手引来,三四万字的长文也不屑于分个层次,也不管读者看不看得懂,跟不跟得上,只管将一支笔使弄得如大海游龙,穿云入水,所到之处,风生水起,波澜横生——掉书袋掉成这样,着实让人惊叹。开篇引《阅微草堂笔记》,确实有“张冠李戴”的地方。至于《喷水老妇》的故事,不是出自“有时候有意无意轻描淡写两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的《阅微草堂笔记》,而是出自“纤巧单薄”的《聊斋》。纪昀的这本文言小说集,一共引了4则,倒有3处不太准确。

引中国的古书如此,引西人著作的情况又怎样呢?《红楼梦魇》的自序说:“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根的散文最记得这一句:‘简短是隽语的灵魂’,不过认为不限隽语,所以一个字看得有巴头大,能省一个也是好的。”这大概是说她力求简洁,用字能省则省。自序又说:“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诗Written on the water(水上写的字),是说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这里引的两句英文,也有两个小错。一处是“简短是隽语的灵魂”这句话,并非培根所言,出自《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佞臣波洛尼斯语;二是“Written on the water”出自济慈自拟墓志铭,原文是“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有人译为“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最早指出这一点的是宋淇。《红楼梦魇》一时半会没有再版,这自序便也忘了改。至于对于西洋小说的内容,即便是张爱玲曾熟读的一部分,引用或加以说明的时候,也难免出错。

记忆力这么好,为什么会引错呢?自然是因为仅仅依靠记忆力。张爱玲几乎不买书,写东西需要参考书,到图书馆去借;偶尔买书,用完了,就扔掉了。所以,她的手边仅有一些绝版书,散文引书全凭印象,学术书也常如此。例如《海上花列传》第12回回目“背冤家拜烦和事老,装鬼戏催转踏谣娘”,她凭记忆拟出的注释是:“唐朝都中少女出游,联臂歌舞,唱‘长安儿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称‘踏谣娘’。见《太平广记》。”“踏谣娘”典出《教坊记》,张爱玲显然弄错了,后来据宋淇提供的《中文大辞典》的解释改正。她后来说:“‘踏谣娘’典故用得非常贴切。我还是在小学图书馆里看到一本当时书页已经泛黄了的,用密圈作标点的《旧小说》,收集笔记小说,包括《山海经》,有一则记长安少女出游,出自《太平广记》不知道是否记错了,但是那两句歌词我一直常常想到。”(1982年2月1日致宋淇信)“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出自沈亚之《异梦录》,见载于《太平广记》。她给苏伟贞的信中曾说,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印象不深往往就不记得。让我感到奇异的是:她为什么会选择记下这些?这种记忆为什么这么顽固而强大,竟然记上40多年不走样?

凭记忆记下来的东西,也许有些地方错了,可是那种选择性常常比原文还要精彩,这是张爱玲的一个特点。《走!走到楼上去》还有一个例子:“后来在一本英文书上看见同样的譬喻,作者说:可以把婆罗洲的海剪下来当作明信片寄回家去,因为那蓝色蓝得如此的浓而呆——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早已让人说过了,说得比自己好呢,使人怅然若失,说得不及自己呢,那更伤心了。”文中的那个譬喻很可能出自艾格尼丝·凯斯的《风下之乡》:“清晨,湾里的水一动不动,平坦湛蓝,像明信片上的图画。……分散在海里的蘑菇岛,那么小,那么完美,我似乎可以抓起一个直接寄回家,标注为‘来自婆罗洲的问候’。”赫胥黎在《千面葛瑞丝》中说衣服是个符号,是一个人精神的外显,换了衣服就是更换了灵魂,张爱玲则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两相比较,张爱玲似也更胜一筹。

严谨的学问家引文要核对原书,力求准确无误,张爱玲不是学问家,引文全凭记忆,也是任性得很。在时间酵母的作用下,封存在记忆坛子里的词语、典故、故事变了形,改了色,多了几分人生的醇厚况味,未尝没有一种铮然的金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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