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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暗处的宿命 2021年05月17日 

苏妮娜

提示

诺奖得主石黑一雄擅长在想象性的故事中,加入“念旧”的调子,也就是说他念的是一个虚拟未来的旧,他在怀念从未发生过的过去。另外,他喜欢第一人称叙事,比如《别让我走》。所以你读到的他笔下的故事,不管是出自克隆人凯西,还是机器人克拉拉之口,都需要我们从人本位的视角随时切换到非人类的生命体验中去。正是以这些不断推远读者的方式,石黑一雄迫使我们去体会差异性生命中内含的情感因素:在它们的世界里,同样需要阳光、爱与同情。这使人类本位的自大与自恋受到了拷问与质疑。

现在看,《别让我走》这部书凝结着也关联着很多写作者饶有兴味的点。譬如,石黑一雄是一个用英语写作的日裔作者。这世上确有一些用异域语言的作家——他们选择用非母语写作,原因和立场都比较现实,比如特定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去国经历。舍此之外,多数时候我们不是很理解一个写作者何以要离开母语。语言是思维方式,也是存在方式,换一种语言等于强令自己离开熟悉的语境,有点说不通。甚至,我暗自想,如果不用母语,作者想要承载的写作的“道义”是否很难实现?这是第一个点。第二个点,石黑一雄非常喜欢“念旧”的调子。念旧就是追忆,宇文所安写过一本书《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我们中文写作的情感基调之一就是追忆。追忆是用现实烛照过去的方式。那么怎样的过去、在怎样的书写中被追忆,才成为故事,而不是历史?写作者势必考虑才能做出选择。而石黑一雄擅长的是在想象性的故事中,加入“念旧”的调子,也就是说他念的是一个虚拟未来的旧,他在怀念从未发生过的过去,这就挺特别。第三个点,他喜欢第一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最受限制,要是搁在电影里,相当于没有全景镜头,没有外景镜头,只有一个人的视线。这本来不算是新鲜事,但是结合上述两个点,就觉得有意思。综合起来看,也许我可以说,石黑一雄特别喜欢受限制的叙事。也就是,还没有谈及故事里的“下绊儿”,他自己无端便设置了许许多多遮掩。仿佛他总让故事隐没在影子中。

这印象是来自《别让我走》的第一人称写法:“我”是一个虽然还年轻,但已历经劫难视一切为平淡的女子凯西。凯西以忧伤而舒缓的语调,以自己的性情而不是读者的胃口为准则,回溯了作为克隆人懵懂的前半生。正如大部分第一人称叙事所做的那样,这是一份关于命运与岁月的不完整证词,一切是在回忆的过程中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浮现的。

小说进入较慢,像是慢慢爬一个缓坡,那是凯西在慢慢历数成长中的小事:一群孩子,在一个叫海尔森的偏僻但是设施齐全的成长机构里,经历了尽管单调却不无快乐的成长。他们成长为天真无邪、多愁善感的男孩女孩。他们有了第一次结交的好友;试着比量自己在什么领域有几许天分才华;第一次遭受挫折或是背叛;第一次尝试去爱。在这些抒情语调中慢慢应验着聪明的读者早已产生的“大事不妙”的预感:为何这些人成长之处如此偏远、与世隔绝?为何这些孩子绝口不提亲人与家庭?以及,“监护人”同时扮演的是老师还是家长?海尔森这样一个儿童养成系的所在究竟出自什么样的背景?有时候,关于对戒烟的严厉警告和有性而没有生殖能力的现实出现,提醒着他们克隆人的命运,大多数时候,他们似乎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在获得了完整地判断事实的能力以前,他们就已经服从命运死去了。

作为儿童,海尔森的孩子与任何普通人一样,渐渐接受了自己命运中的差异性——在普通人,那也许是贫穷、是疾病、是闭塞、是原生家庭各种各样的毛病,而海尔森的孩子置身在一个把克隆生命和从“盗版身体”上摘除器官视为天经地义的环境中。只有经历过世事的凯西,以及借用了凯西的眼睛注视这一切的我们,才能了解当中的血腥和残酷。

凯西、汤米、露西一起磕磕碰碰地长大,他们别扭、嫉妒,他们又彼此安慰、相爱。但不可逃离那终极的残酷:他们是人,但是以非人的名义与功能而出生的。他们是为提供肾、肝、心脏和脑而被按照“本尊”的基因在试管中复制出来的人,是肉体意义的人,他们不需要灵魂——尽管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他们只需要活得健康快乐,这样刚一成年,便可以提供更加健康新鲜的机体器官,一旦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可“消失”。像不像某种优质牛肉的广告:小牛每天享受按摩、听小夜曲、喝矿泉水长大。

克隆人是不是人?自从克隆绵羊成功之后,这是一个困扰人类的问题。克隆人如果是人,那么这一切就是规模空前的集体杀戮,只不过这屠杀,不是在屠宰场上,也不是在毒气室里,而是在外科诊室的病床上。《别让我走》这部小说绵里藏针之处在于,这并非一个需要攻克科学难题才能实现的预言,而是随时可能出现的当下的事。从出生到被作为试验品和器官活体而杀害,这一切是以救助他人、攻克绝症的名义,是以生命神圣的名义,是医学昌明的结果。这里显然有巨大的悖论,一方面是救人,另一方面是杀人。这是一个伦理问题,是一个生命如何重新定义的问题,人可否代行神职,创造生命同时摧毁生命?

小说当中那些“监护人”作为抚养者,他们对这些孩子最大的情感并不是痛恨和仇视,而是混杂着厌恶的冷漠和傲慢。唯有保持陌生,才能维持来自强权者的傲慢,这傲慢也是人类面对自然界其他生物天然具备的优越感和权威感。这傲慢混合着代表现代体制的冰冷与优越种族的自负。小说还引发了一些读者存疑:为什么这些克隆人不逃?或是自杀,也就是“消极的自由”?这是小说的深刻一笔,它不仅仅指向那些屠宰者,而且借由凯西那逆来顺受与汤米那笨拙的努力,写出了这样一种人性模式:始终不曾拥有健全的自我意识,缺少对命运的审视,因此无力脱逃悲剧。除了按照现成价值观设定的方式而活,人真的拥有选择吗?

《别让我走》曾在2010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电影制作精良,著名的英国美女凯拉·奈特利加盟。那灰蒙蒙的天空和穿着漂亮校服的女孩,女孩圆脸蛋上的小雀斑,都把一种英伦调性表现得更充分。然而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小说就是要表现仅有小说能表达的东西。与电影比,还是石黑一雄的文字更扎心,也更“高清模式”,他大概是第一个使用克隆人作为第一人称的创作者,凝聚在“我”这个主观视角中的悲剧力量经由文字方式对读者缓慢释放,比电影更深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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