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宁

提示

建筑是有民族特性的。一个地区的古建筑，永远与当地气候环境、地理构造、人文内涵、历史传统紧密结合，从而成为当地传统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中国建筑常识》是一本收录林徽因从上个世纪30年代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以来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她在不同的刊物以及场合发表的关于中国古建筑以及城市规划的考证论述和介绍的文集，以中国不同朝代建筑风格、北京城市规划及其他地区发现的建筑为篇章，勾勒了中国古建筑发展史及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规划方面的雏形。文笔清新，行文中，诙谐轻盈之外更多的是权威、严谨、犀利，批评没有委婉，赞美也决不含蓄。

作为中国人，我们对中国古建筑的精华甚至连皮毛都未见得真懂。赞美也都流于表面，还是很难逃出小学生游记的辞藻堆砌，诸如“巧夺天工”“雕梁画栋”之类的空话。

这也正应了林徽因在书里毫不客气的批评：“我们如果要赞扬我们本国光荣的建筑艺术，则应该就它的结构原则和基本技艺设施方面稍事探讨；不宜只是一味不负责任地用极抽象或肤浅的诗意美谀，披挂在任何外表形式上，学那英国绅士骆肯对高矗式建筑，起劲地唱些高调。”

这尖锐的批评，大概会让我们读者浮起一个会心又尴尬的微笑。

林徽因从今天的角度看是文化大IP、自带流量的作者。她作为民国文艺女神形象远比她真正专业领域的身份——建筑学者更深入人心——但人们对她的了解往往也停留在与梁思成徐志摩陆小曼的坊间恋爱掌故，说她就是“人间四月天”的婉约浪漫。读了她的专业文章，你就知道流行文化对于她，全是误读。

《中国建筑常识》一书凡涉及专业领域，林徽因笔下没有温柔敦厚，完全是知识分子的直率与尖锐，拥护与反对都旗帜鲜明。

由于时代印记，经历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战乱流离压迫屈辱，林徽因对于近代在中国殖民地风格的西方建筑评价不高，甚至痛心疾首。“建筑是一个社会生活中最高度综合性的艺术。作为能满足物质和精神双重要求的建筑物来衡量， 这些洋式和半洋式建筑，它们是没有艺术上的价值的，而且应受到批判。无可讳言，这100年中蔑视祖国传统，割断历史，硬搬进来的西洋各国的建筑形式对于祖国建筑是摧残而不是发展”。

尽管对玻璃盒子的现代建筑、摩天大楼、殖民主义风格的“洋房”，林徽因抨击猛烈，但是对于中国建筑技术传统的缺陷，她也没有护短，相反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中国古代建筑师行业始终没有摆脱低阶层“百工”“匠人”的卑微地位，由于缺少数学的指导，因此在计算材料方面相当弱。“因没有计算木力的方法，不得不尽量放大，用极大材料以保安全。结果是材料的大靡费”。

而谈到中国传统大屋顶为了稳固结构而使用的脊瓦、木钉、垂脊瓦，又为了装饰这些结构部件，产生的龙头形“正吻”，古称鸱尾，以及后来一系列的花样，林徽因对国外同行的“假行家”式的“学术猜测”简直是鄙夷——“外国人因为中国人屋顶之特殊形式，迥异于欧西各派，早多注意及之。论说纷纷，妙想天开。有说中国屋顶乃根据游牧时代帐幕者，有说像蔽天之松枝者…… 无谓的探讨，几乎不值得在此费时反证”。

而对于中国传统技艺中过于穿凿炫技的做法，她批评时也毫无顾忌，“南方屋瓦上多加增极复杂的花样，完全脱离结构，纯粹的显示技巧，甚属无聊，不足称扬”。林徽因在专业领域对于“不专业”的观念，“不耐烦”得溢于言表，用今天的话来说都是直接“怼”。

林徽因对于古都北京情感浓烈，谈起古建与优良的传统规划也是直抒胸臆地赞美。

“北京是在全盘的处理上才完整地表现出伟大的中华民族建筑的传统手法和在都市规划方面的智慧与气魄。北京为我们证明了我们的民族在适应自然、控制自然、改变自然的实践中有着多么光辉的成就。这样一个城市是一个举世无匹的杰作”。

《中国建筑常识》的行文干脆，从头读到尾，批评没有委婉，赞成也决不含蓄，林徽因在专业领域从不含糊，建筑学者的林徽因非常硬核。

古建筑在我们生活中物质性的功能正在淡出，但是精神的功能却永不褪色。

所有古建筑都曾经颇具实际的功用，古人在这里休憩生活、劳作学习、祈祷朝拜，它们曾是人们寻求肉身庇护或精神慰藉的地方，今天它们大都已经单纯作为文化遗存展示，更多的是满足人们对祖先的技术工艺水平、生活方式风貌、图腾向往的探求。

但城市里一条又一条的钢筋水泥浇筑的仿古一条街，我们站在其中又能辨别多少是“恰到好处”，多少是“东施效颦”？古建筑的精髓，在我们身边除了“横店款”混搭水泥柱的石狮子、飞檐、漏窗、兽纹瓦当这些一鳞半爪的装饰以外，值得我们珍惜和保护、沿袭和发扬的又是什么？我们的保护翻新、整体迁移工作到底是“抢救”还是“送终”？

读完《中国建筑常识》你也许会有自己的思考。

林徽因在城市规划与建筑风格方面的主张与梁思成相似，他们二人都主张中国建筑内生逻辑是有整体性和关系性的。城市规划、古建保护都要依从整体环境与自然布局。他们都主张恢复中国传统建筑的风格，利用现代建筑的技术——“古今兼顾，新旧两利”。

以上其实也是这本书中对于普通人来说最重要最根本的普及观念。

林徽因通过对北京地理环境、水文气象、历史变迁、建筑取材等多方面的分析与介绍，说明了北京自然环境的独特优越，让我们祖先历经千年的迁徙最后自然地选择这里作为都城，形成中轴线凸字形平面格式。最后又在中线的东西侧形成了北京主要街道的骨干，到了近代胡同里巷之间逐渐形成了合乎现代交通理念的“环道”和“辐道”。读林徽因的文章，你才明白为什么本世纪初北京一度大量拆了二环内的胡同，开了许多宽阔马路之后，小型沿街商铺无法生存，大马路却堵塞依旧。

胡同狭窄，人行方便，人流才能带来商机，沿街店铺方能有生意；同时因为胡同是内层辐道，“汽车自然汇集在大街上流通，不至于无谓地钻小胡同，胡同里的住宅得到了宁静”。林徽因并不是一味赞祖宗制度的复古皇城根派，相反她非常理智地指出“胡同的缺点不在其小，而在其泥泞和缺乏小型空场与树木。但它们都是安静的住宅区，有一定的优良作用。在道路分配上也是一种很优良的秩序。这些便是以后我们发展的良好基础”。

林徽因笔下的常识，至今也未能如常而识。

林徽因在谈及北京文物建筑，每每强调的就是群组、环境。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呼吁保护北京城墙。“北京的城墙，加上那些美丽的城楼，更应称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国人民的璎珞了。”

今天关于古建筑常识，专业知识类的书籍，并不缺少，而且图文并茂，要好看易懂得多。重读《中国建筑常识》却依旧能被打动。因为这里贯穿着一种单纯的出于对建筑、对祖国灿烂文明的热爱和喜悦。不管多么辛苦，不管什么境遇，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面对的是华宅还是古塔，只要有所发现，只要探讨真知，林徽因字里行间都是极其欢愉甚至兴奋的，因为她和梁思成有一种狂喜般的“建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