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1930年元旦，开明书店《中学生》杂志创刊，夏丏尊出任主编。第一年出版十期，每期刊载一篇关于各科学习方法的指导文章。一年完毕，各科内容大略完备。翌年，夏丏尊将十篇文章汇集起来，编成一本小书《中学各科学习法》，在开明书店出版。此书出版后颇有影响，直到1948年，开明书店还在重版。在那个时代，一些介绍读书方法的著作，在开列必读书目时，经常会提到这本书。

《中学各科学习法》收录的十篇文章是：夏丏尊《关于国文的学习》、林语堂《英文学习法》、周予同《历史学习的路径与工具》、刘叔琴《世界史的学习与社会学》、王伯祥《从实际生活中学习地理》、刘薰宇《怎样学习数学》、周建人《生物学与我们》、程祥荣《关于理化的学习》、丰子恺《艺术科学习法》、谢似颜《体育科的旨趣及其学习方法》。看一看这些作者的名字，他们大多是百余年来，中国学术界响当当的人物。但在这部小书里，他们放下自己的身段，用生动通俗的文字，为中学师生讲述各科的学习方法。尤其需要提到夏丏尊，他不但是这部小书的组织者，还是其中重要的作者之一，我们的故事，就从他说起。

夏丏尊，名铸，字勉旃，浙江绍兴人。1905年留学日本，1907年回国，翌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曾与鲁迅、许寿裳、李叔同等人是同事；当时在校读书的丰子恺，在后来的文章中称，李叔同的教育方法是“爸爸的爱”，夏丏尊是“妈妈的爱”。夏丏尊著述丰富，有著作《文心》《平屋杂文》《文章作法》《阅读与写作》及译著《爱的教育》等传世。“丏尊”名字，据载缘于某年，夏丏尊被推荐参选省议员，他不愿意当选，就在选民册上，将“勉旃”改为“丏尊”，好让投票者将“丏”字错写为“丐”字，使选票作废。

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夏丏尊的文章《关于国文的学习》列在首篇，谈到国文的阅读与写作，有许多重要观点值得铭记。略做笔记如：其一，成功的中等教育，使学生不至于到大学还要听名词、动词的文法，还要读一篇一篇的选文。其二，阅读的目的，是从文字上理解别人的思想；写作的目的，是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其三，国文与国学不同，所以我们的阅读，不能依据胡适《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与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等去做。其四，中学生阅读，先要明白书籍大概的体式，如读《春秋》，先须知道何谓经、传，起于什么公，止于什么公；读《史记》，先须知道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等体式。其五，阅读要有顺序，先读孔孟老庄墨春秋，然后读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先读《诗经》及汉以下的诗词集，然后读文学史；先读一些古代史，然后读《古史辨》。其六，阅读好像面对一大碗有颜色的水，最终将清水弃去，只留下色块。其七，阅读鉴赏的三要素，首先要把自己融入文章中，其次要保持冷静的态度，最后是参考前人的批注。其八，写作要先弄清楚写什么，这件事情并不容易。一段笑话写道：古时一个秀才写不出文章，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他妻子嘲笑说：“你看上去，怎么比我生孩子还痛苦啊？”秀才说：“当然！你生孩子是肚子里有东西，我写文章是肚子里没有东西，那才叫苦啊！”其九，写作还要弄清楚怎样写。首先是在形式与内容上，保证文字明了；其次是在读者的预设上，力求文字适当。其十，日本文章学家五十岚力指出，文字恰当的方法，有六个W：为何写Why、写什么What、谁在写Who、在何处写Where、何时写When、怎样写How。

读过夏丏尊的文章要点，接下来的内容，从作者的身世到文中的卓见，都让人赞叹。如：

林语堂，语言学家。哈佛大学硕士，莱比锡大学博士。曾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厦门大学、上海东吴大学等任教，有《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苏东坡传》等大量作品传世。他又是一位关心初等教育的人，曾为中学生撰写《开明英文读本》，成为当时的畅销书。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他概述了英文的学习方法，以及语汇、语法、语音等。

周予同，历史学家。曾在上海大学、安徽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任教，与周谷城并称“复旦二周”。曾撰写《辞海》经学史词条，有著作《群经概论》《中国现代教育史》《周予同经学史论》等传世。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他提出为中学生选读历史书籍的四条标准：一是概念明晰，二是文字浅显，三是言之有据，四是附加索引。

王伯祥，文史研究专家。曾在厦门集美学校、北京大学等任教，有著作《三国史略》《太平天国革命史》《春秋左传读本》《增订李太白年谱》等，编注《二十五史补编》《史记选》等传世。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他强调学习地理学，“不限于插架盈箱的书本，最要紧的还是实际的体会。”他还谈到学习地理学的两个必要的小工具，一是地图册，二是笔记本。

周建人，生物学家，鲁迅、周作人三弟。曾在上海大学、暨南大学、安徽大学等任教。有译著《物种起源》等，著作《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等传世。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他生动地诉说了生物学无处不在的道理，比如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盘屋栋”，这是一般人的遗传说；还有“一母生九子，子子不相同”，这是一般人的变异论云云。

丰子恺，画家，文学家。曾参与创办立达中学，在浙江大学、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等任教。一生画作、著译丰厚。在《中学各科学习法》中，他先列举了自己的三部著作《艺术趣味》《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继而提出学习艺术的总说：一是耐劳苦，因为“凡艺术必以技艺为本”。二是涵养感觉，因为艺术“必以感觉而述于身心”。三是学习健全的美，那么何谓不健全的美呢？首先是卑俗的美，其次是病态的美云云。

作者中还有刘叔琴，曾留学日本，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回国后曾在宁波第四中学、上虞春晖中学、上海立达学园任教，著有《开明世界史教本》，译有加田哲二《社会学概论》《近世社会学成立史》等。刘薰宇，曾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研究数学，回国后在暨南大学、同济大学、西南联大等兼课任教。著有《初中代数》《解析几何》《数学的园地》《数学趣味》《因数与因式》等。程祥荣，曾留学日本，回国后曾在立达学园任教，撰著《中学化学课本》等，后任复旦大学化学系教授。谢似颜，曾留学日本，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学习，回国后一直从事体育教育工作，曾在北京师范大学等任教。有著作《鲁迅旧诗录》《奥林匹克沧桑录》《田径赛的理论与实际》《西洋体育史》等传世。

从1931年《中学各科学习法》出版，到现在已有90年的光景。如今我们在新旧书肆上，已经很难见到它的踪影了，其原因待考。由此想到，也是在1931年，夏丏尊不再担任《中学生》杂志主编，而由叶圣陶接任。此后夏、叶二位继续前面的做法，联手为杂志组织撰写专栏，文章汇集到一定数量，再整理成书。其中最有名的著作《文心》，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再版。二老的文字融为一体，50年后叶圣陶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篇是谁写的了。《文心》之后，他们又合著《文章讲话》《阅读与写作》，合编《开明国文讲义》《国文百八课》《初中国文教本》等，他们二人也成为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夏丏尊的女儿阿满16岁来到叶家，后来与叶圣陶的长子叶至善成婚。1943年，夏丏尊受到日本宪兵羁押迫害，积郁成疾，于1946年去世。叶圣陶一直对夏丏尊怀念不已，他的孙女叶小沫回忆，一次吃饭时，提到她的外公夏丏尊，叶圣陶忽然泪流满面，连声说：“好人！好人！”此时，她的父亲叶至善的眼圈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