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凌 鹤

提示TISHI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不仅有线下实体展，也有生动的线上展，以满足不同地域、不同观众的需求。展览内蕴的文化深意持续引发关注和研究。展览共展出一百一十五件（组）文物，官方微信公众号介绍了二十件重点展品，均为宋元巨迹。明代仇英的《赤壁图卷》以三维橱窗形式突出展示，排名第五，足见此卷珍贵。本报邀请专家从创作背景和艺术特色等角度对这一经典名画进行解读。

赤壁山势以五层立体重叠入目，东坡与客所乘小船摇橹缓行。水色山光冥灭变化，以远近不同层次依序渐进，画幅成为立体空间，款识、鉴藏印，按年代安排。彭年楷书《赤壁赋》以光影形式陈列于画幅之下，书画掩映相得益彰。这是明代仇英所画《赤壁图卷》（以下简称《赤壁图》）的第一眼印象。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苏轼笔下的《赤壁赋》和仇英的《赤壁图》？书画篆刻家、沈阳故宫博物馆学术委员会原副主任、研究馆员周维新和著名书画家、辽宁省书协副主席李洋为读者详细解读。

技法丰富 主次分明

《赤壁图》为绢本设色手卷，纵26.5厘米、横90.5厘米，辽宁省博物馆旧藏。此卷以石青、石绿为主色调，画苏轼携友泛舟夜游赤壁。本幅布局爽朗、明媚，用笔工细绵密，敷色淡雅清丽，技法纯熟稳健，具有笔致墨韵，为仇英佳作。

仇英（约1497年—1552年），字实父，号十洲，原籍江苏太仓，后移居苏州。擅绘画，尤工仕女，偶作花鸟，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称为“明四家”。

据周维新介绍，仇英出身寒微，幼不能读，曾从事漆工，彩绘栋宇以谋生，显示出艺术天赋，后拜师而学，勤奋钻研，博取众长，成长为独具一格的画家。有《汉宫春晓图》《清明上河图》《桃源仙境图》等百余幅作品传世，可与《赤壁图》对比欣赏。因有志丹青，得周臣所指授，进而被陈暹赏识，遂得享以大名，又为文徵明、唐寅所重。董其昌大赞其：“十洲为近代高手第一。赵伯驹后身，即文（徵明）、沈（周）亦未尽其法。”仇英其画虽非属文人画，但与其交往者皆士人翘楚，其画虽工，文心已入画骨之中，仇氏于明朝时期的画坛地位屈指可数。

此《赤壁图》为小青绿略施浅绛画法。与仇氏其他画作不同之处在于构图极简，这一点在卷尾处就可见，落款为“吴郡仇英实父制”，仇英恐长题有碍画面，故所绘者皆为穷款，此卷亦如是。

画幅右上为嶙峋赤石岩壁，画中间的主体为一小船，即“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周维新解释说，此次泛舟当为东坡二游赤壁，同游者为杨世昌。这个杨世昌不简单，史料记载，元丰五年（1082年）夏，道士杨世昌由匡庐至黄州东坡雪堂作客数月之久。东坡赠札一甬，称其：“善画山水，能鼓琴，晓星历，通知黄白药物，可谓艺事矣！”画中描绘，人物刻画恰切，东坡先生头戴东坡巾与客对，听杨道士吹排箫。小童专心煮茶，舟子摇橹。人物神情生动，场景主次分明，足见仇英人物刻画表现能力实至名归。

小船穿行于细浪之间，临赤壁之下。远处青山一抺如黛，前景杂树，用元宝、菊花、圆形、方形、三角形诸多夹叶法表现，再施以赭石、花青，令画面层次丰富。以仇英对技法的驾驭，可快速画毕。山石淡墨勾轮廓，再以石青、石绿点苔辅以皴擦处，并勾以墨线，清晰自然，层次丰富。如鳞细浪，亦为淡墨勾线，稍施花青调以淡墨滃染，远近层次显现。远山为青绿之法，头青腰绿根脚黄。山坳中以花青点苔，墨线圈勾。此为仇氏惯用技法，画技轻松而实效显著。

此图历史背景为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曾多次至黄州赤壁矶游览，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篇，终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慨叹，此画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

《赤壁图》前有文徵明大字隶书“赤壁游”引首，拖尾依次为彭年工楷《赤壁赋》、文彭草书《赤壁赋》、文嘉草书《后赤壁赋》、周天球草书《后赤壁赋》。其递藏有序，代不乏人，明有项子京，清有高士奇、梁清标收藏印，后入清内府收藏。

“设险”与“破绝”运用得炉火纯青

李洋着重为读者解析了此图的艺术特色。

据明张丑《清河书画坊》记载：“仇英画山石师王维、林木师李成、人物师吴文瑜、设色师赵伯驹，资诸家之长而浑合之，种种臻妙。”同时，仇英亦承继了“南宋四家院体画”传统进行融会，既富工整清丽的格调又注入文人意趣，形成了精工而不板滞，妍丽而不甜俗的画风。《赤壁图》为其重要代表。

五代至北宋，“全景式”山水形成了标成千古的经典法样；到了南宋，被“马一角、夏半边”所替代。《赤壁图》其章法显然受到“马一角”的影响。画面右侧山石树木的整体处理上呈横置的直角三角形，极不稳定，有欲向左下倾倒之势，动势强烈。最为巧妙的是画面中心形象即人物所在船只的位置经营，稳定了右侧的“山欲倒”，与之形成画面力的均衡，“设险”与“破绝”运用得炉火纯青。同时，这种处理技法符合传统老秤的原理，山石为被称之物，船只为秤砣，在画面均衡感上起到“四两拨千斤”之妙。此原理对近现代大写意画家，如齐白石等人影响至深。齐白石的作品《自称》在表现尺度的把握上亦可称绝。《赤壁图》中江水虽寥寥数笔，却以少胜多，将《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美文妙境跃然纸上，以其简约概括衬托船上人物的精细刻画，为画中主角留足了“戏份”。

用笔和设色乃此作最精妙之处。无论树、石及点苔皆见用笔，轻重缓急、提按使转，无处不见法度又无处不活脱。赋色以花青、赭石打底，复以石青、石绿罩染，浓艳处似宝石泛光，粼粼跃动，且具浓妆淡抹之意趣，使石青、石绿与花青、赭石呈自然过渡，在层层渲染中，始终保持着线条的清晰度。时光流转500余年，作品虽有局部脱色、磨损等痕迹，却愈久弥新，熠熠生辉。就其笔墨所体现出的闲适、深沉、内敛、不激不厉而又风规自远的至高境界，当是仇英中后期的作品。

此卷钤有“嘉庆鉴赏”“御览之宝”“石渠宝笈”等印，可见其被珍藏、珍视的程度。

手记

至简方为大道

本报记者 凌 鹤

大道至简，是中国传统哲学道家的理念，提炼出人生的慧识，放到绘画上，亦同理。浩如星海的作品中，让人印象深刻的往往是那些构图精简、笔意洗练的创作。

简中见真意。绘画的真情、真性、返璞归真，决定着一幅作品的品质。技精而情真方可打动人。见真意的作品，有繁有简，简而不减作品的内涵，或说简而丰富是高手。历史上的八大山人、近现代的齐白石都是简中见真意的代表画家。八大山人的鱼、小鸟、竹叶，以最简练的线条、设色来表现思想情感，赋予自然之物以生命寓意。动物的眼神、植物的姿态透过画面传达着鲜明的主旨，其脱俗与卓越，震撼着心灵。齐白石的绘画贴近日常生活，画俗物，几笔线条勾勒得栩栩如生，顿现生机，雅俗共赏。

“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中仇英的《赤壁图》即是以简取胜。悠长的画面，正中央位置只有一艘小船，几笔水波，画面大量留白，因此匠心独运，船中人物格外引人注目。苏轼与友人泛舟赤壁的主题扑面而来。辅以画面右侧的树木呈现，树木画法丰富，色彩层次叠进，但起到的仍是衬托主题的作用。整体画作笔意简约，诗情无尽，可洞观作者内心的审美追求与价值理念，任岁月更迭，其艺术感染力如昨。

恰如其分。老子说“大道至简”，简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恰如其分。可理解为，对事物的理解不能僵化、一成不变，要因智慧的增长，变得达观通明，恰到好处地理解人与物。世界上的事物没有最好，追求唯美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恰如其分已是很高境界，需过滤、删除大量负能量，留下简而美的正解。有悟性的人能够从最简单的事理中获得最高深的道理，越简单的，越有效，越长久。删繁就简是一种能力，卓尔不凡的画家都是用独到的艺术眼光，发现无序中的有序，看到繁杂中的简约，把这份简约化为精炼的艺术语言，留下传世的经典。

简淡而有味。这是一种艺术修炼，是以淡泊宁静的心态，借助艺术手段营造富于诗意的情境。此种简淡是指不落俗套，不染习气，保有清新、清纯、清雅、清丽，是喧嚣浮躁中的一份清醒，是美术史册中常开不败的花朵。仇英出身寒微，成长经历决不简单，但其以不断学习绘画为人生核心，心无旁骛，入古出新，终成大家。其作品精神与人生追求相吻合，摈弃了繁杂，取出了精华。

简而有味，即一种领悟及开化，是在技法上表达内在的知识、学问、眼界、智慧。有人曾说：“食而不化成不了大家，只能是匠人。这是因为没有自我理解、转化的能力，不能将诸家的养分活化为自身的再造血液。”有味的艺术是格调高的艺术，简而有味更上层楼。

艺术以至简表现至丰，以点到即可观全貌，以一抹馨香令人回味绕梁。所以至简方为大道，可谓至高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