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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焉若武库矛戟”评价《仲尼梦奠帖》最中肯 欧阳询13岁时经历家族灭门祸事 2019年11月06日 

本报记者 张 松

核心 提示

大书法家欧阳询以端肃险劲、法度森严的楷书开启唐代书风之先河,影响至今。辽博展出的《仲尼梦奠帖》是欧阳询传世的唯一真迹。但在著名文化学者刘传铭看来,欧阳询这件作品的社会影响力并没有学界宣扬的那么大,甚至还不如一些临摹之作,问题出在世人没有读懂欧阳询的坎坷经历和他对人生的理解。而欧阳询家族的变故,与“岭南圣母”冼夫人密切相关。

“殆不可攀”的《仲尼梦奠帖》

辽宁省博物馆原副馆长由智超认为,欧阳询以楷书独步书坛,成就最高,然除碑刻拓本传世外,没有一件楷书真迹流传至今。唐代雕刻虽技术高,毕竟时代久远,拓片失真甚多。《仲尼梦奠帖》是欧阳询唯一的传世真迹,世人得窥欧书精绝的笔墨技巧和真实的体态风貌。

历代书坛对《仲尼梦奠帖》的评价较高。如唐人张怀瓘《书断》评欧体书“……真行之书,虽出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水,润色寡于虞世南……欧以猛锐长驱……”意思是说,欧书出于王献之而自成刚劲俊逸的风格。又《宣和书谱》评之为“晚年笔力益刚劲,有执法面折廷争之风,或比之草里蛇惊,云间电发,至其笔墨工巧,意态精密俊逸处,而人复比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论者皆非虚誉也”。此段评语正合于《仲尼梦奠帖》线条疾涩瘦硬,挺劲老到,转折处锋棱凛凛,安然健拔之态。与《九成宫铭》《化度寺碑》等欧阳询暮年楷书碑刻的精拓本相较,《仲尼梦奠帖》虽书体略异,但神采气度相通,如再参校其早年《皇甫诞碑》《张翰思鲈帖》等作品,王鸿绪评价此帖“殆不可攀”。

近代书法家沙孟海曾为书法源流概括出三个发展方向,他认为欧阳询书体承袭隋代峻严方饬一路。《仲尼梦奠帖》为行楷书迹,既具有隋碑厚重质实的特点,又有“二王”书法灵动活泼的风韵,章法错落有致,敛纵互补,寓端于斜,笔墨情趣皆跃然纸上,非人书俱老所不能至。对此,学界的公论是:这一字帖无论作为极具历史价值的千年文献实物,还是作为精妙动人的艺术佳作,都是当之无愧的“无上珍品”。

但辽宁省博物馆“又见大唐”展策展人、著名文化学者刘传铭却有另一番独到看法。

据刘传铭了解,《仲尼梦奠帖》在书法界、文博界可谓声名赫赫,无人不知,可是,出了这个圈子则知者寥寥,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怪现象。令刘传铭倍感不解的是,当今中国,书风大炽,士农工商无人不爱书法,无界不办书展,但如此重要的一帧法帖却一直寂寂无闻。表面上看起来,问题出在界外,充其量也只是传播不力而造成的,然其根源还是应追责到界内。

《仲尼梦奠帖》上承“二王”,下续米芾等名家。这一“梦”正是从根基上昭示着中国书法精神的正大气象,并且奠定了“书艺通大道”的学统基石。世人不仅要欣赏其点画流美、结体森列的书艺风格,更应留意其人与书、神与体、品与技的内在联系。恰恰是这一点被书坛严重忽略,这或许是造成《仲尼梦奠帖》传播受限的一大内因。

尽管《仲尼梦奠帖》现为“国宝中的国宝”,是20世纪中叶国家公布的第一批禁止出境展出的珍稀文物,而对于这件初唐真迹的关注与研究却远远不够,致其影响力不仅不如同时代的其他法帖,甚至不如一些临本摹本的知名度高。刘传铭呼吁:“现在是到了该结束对这一名帖研究‘不平衡不充分不正确’的时候了!”

冼夫人平叛,欧阳一家受难

赏析欧阳询《仲尼梦奠帖》,自然离不开对其家庭出身、成长道路的脉络梳理,如此一来,不免引出一位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岭南圣母”冼夫人。

欧阳询是隋唐时的大书法家,冼夫人是南北朝时的俚族首领,谁能想到,这两人竟渊源颇深。

据现定居广东高州、祖籍辽西朝阳的高凉冯氏宗亲会会长、致力于冯冼文化研究的冯金卓介绍,千年前,自己的先祖曾在今辽宁朝阳建立北燕王朝,北燕灭国后,300名冯氏王族南渡至广东,与当地俚族首领冼氏通婚。“冯冼联姻”后,成为足可左右岭南政局的一支重要力量。当时,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曾任陈朝的广州刺史,总揽广东地区大权。欧阳纥权力太大、威势太盛、行事高调,这引起皇帝的猜忌,于是陈宣帝调欧阳纥入朝。

但是权力欲膨胀的欧阳纥,想自立为王。不过,他有一块心病,那就是称雄高凉地区(今粤西茂名一带)的冯冼军事集团。冯家、冼家不点头,他的“割据梦”就是白日梦。那时,这两大联盟家族的掌门人姓冼,有说叫冼英,也有说叫冼百荷,她就是而今大名鼎鼎的“岭南圣母”、被称为谯国夫人的冼夫人。

为确保计划成功,欧阳纥将冼夫人的独子——阳春郡太守冯仆骗来作为人质拘禁,并派人报信给冼夫人。声称:如果不从,则杀冯仆。

据《隋书·谯国夫人传》记载,冼夫人无惧欧阳纥威胁,并给儿子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为忠贞,经今两代,不能惜汝,辄负国家。”不久,冼夫人率岭南众豪酋引朝廷大军入粤,生擒欧阳纥,押赴建康(今江苏南京)。欧阳一家被满门抄斩。欧阳询恰巧在外,躲过惨祸。那一年,他才13岁。

这一飞来横祸,这一家族的血光之灾,彻底改变了欧阳询的人生观。他长大成人后,没有恨冯家、报复冼家、与陈姓不共戴天,而是从家族血案中吸取教训,悟出一条朴素真理——人,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明白什么是本分。

欧阳询后来步入官场。朝代更替,历经坎坷。因为水平高、人品好、知本分,无论谁当政,他都受重用,65岁时被唐高祖李渊任命为“侍中”。番邦来朝,一些来自塞外的胡族使臣叫不准唐高祖李渊的名字,却逢人便打听欧阳询。

当了大官的欧阳询,身在官场心在书坛,无论怎么忙,形势怎么变,他都不舍自己的看家本事,不扔掉自己的业务。一次,他路见一块据说是刻有西晋名家索靖墨迹的石碑,便在碑前搭个地铺,临摹了三天,痴迷之状令人动容。

欧阳询自己水平高,却不自负,不矫情,不愿“人亡技息”。他一生写了不少传字书:《八诀》《传授诀》《用笔论》《三十六法》,他希望后世之人能跟他一样,好好学点本事,有资于世,懂得本分。

冯金卓认为,后人评欧阳询的字,说得天花乱坠,殊不知,欧字字字含血,笔笔带泪,唐张怀瓘用“森森焉”三字评欧书,算是为数不多的读懂欧阳询心音者。

千年一梦!时至今日,世人已不大记得欧阳询时代的帝王将相,却仍在隆重地纪念冼夫人,仍络绎不绝地来辽博看欧阳询的书法,不断提这个人的名字……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人书合一,正气凛然

刘传铭指出,赏析《仲尼梦奠帖》首先应从真正读懂法帖开始。《仲尼梦奠帖》书心全文为行书,共78字,其内容为:“仲尼梦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龄,俱不满百。彭祖资以导养,樊重任性,裁过盈数,终归冥灭,无有得停住者。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必不差二。”

文中涉及了孔子(仲尼)、周文王(周王)、彭祖、樊重四个人。意思是说,孔子梦见自己安坐在殿堂楹柱之间的时候,正是他72岁谢世的征兆;周文王虽然活到90多岁,也不足百岁之寿;彭祖修道养身以图永年;樊重虽有远见,但也难脱一死。生命如东逝之水,不能停驻。人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人的形体终究要归葬于丘田与墓地,人的精神要归还上苍,以感谢所授生命的恩惠。既如此,人生的病痛艰难,何必戚戚于怀呢?善恶报应,如影随形,肯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失的。

帖文中所论“四子”中,仲尼、文王、彭祖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唯有樊重生平,今人或许不大清楚。而今常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典故就是由他而来的。樊重,西汉末年人,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外祖父,他善于农稼,乐善好施,人人称颂,被推举为“三老”(西汉的一种政治制度,三老掌教化)。

《齐民要术》里记载了一则樊重有远见的故事。樊重想做器物,他就先种植梓木与漆木。时人嗤之以鼻,以为舍近求远,太迂腐。几年以后,梓木成材,漆树可取,都派上了用场。那些过去嘲笑他的人反过来向他借器物的时候才明白“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不得不佩服樊重的谋远虑深。

刘传铭表示,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中以“四子”故事引申出人生感叹,与《兰亭序》中的“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笔意相通,精神衔接。看到这一点,对世人理解晋风唐韵之间一脉相承的关系至关重要。

言及欧书的艺术特色,刘传铭列举了历代名家的评述。米芾评欧“庄若对越,俊如跳掷(《海岳题跋》)”;包世臣在《艺舟双楫》评:从章法看,《梦奠帖》“宪章右军,抽锋一线,如猿腾鹘落而泯上下相承之迹”;项穆云在《书法雅言》云:“信本亦拟右军,易方为长,险劲瘦硬,崛起削成,若观行草,复太猛峭矣。”刘传铭认为,这些评论要言不烦,虽然精当,但终未点透欧书“人书合一”的精神实质。

“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抒发了‘生老无常,善恶有报’之感慨,虽忧伤无奈,但正气凛然,不无积极意义。”刘传铭解释说。

(本版图片由辽宁省博物馆提供)

欧阳询存世的唯一真迹

由智超介绍,欧阳询传世墨迹有多件,但可信真迹只有辽博收藏的《仲尼梦奠帖》。《张翰思鲈帖》《卜商帖》已确认为双钩廓填本。另有《行书千字文》卷,亦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其真伪目前尚存争议。对于《仲尼梦奠帖》的真赝问题,明代的都穆认为是临本,同时代的陈继儒认为是宋人所书。目前学术界大体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它是欧阳询的可靠真迹。

《仲尼梦奠帖》原是欧阳询记叙古人逸传事迹的多种短书之一,北宋之前被人汇集成一卷,俗称《史事帖》或《故事帖》。米芾所著《史书》中曾记录其在濮州李丞相家中见十余帖。后来大部分散佚,只有少数留传下来,或见诸刻帖,或以摹本传世,欧阳询真迹仅此一帖。

《仲尼梦奠帖》纸本墨书,原件纵25.5厘米,横33.6厘米,九行七十八字,除第二行一字残损外,大体保存完好。画心上钤盖着历代收藏印记,拖尾尚存郭天锡、赵孟頫、杨士奇、高士奇、王鸿绪诸人跋识。

综合收藏印鉴、题跋、著录,可见《仲尼梦奠帖》是一件流传有序的名帖。北宋米芾在濮阳李家见到《史事帖》时,此帖当在其中。南宋时,此帖被收入内府,后为权相贾似道据为己有。贾氏败落后归陈德翁,又经存甫携出售给叶森。宋末元初又流入杨中斋手中,至元廿七年(1290年)十月,郭天锡自杨家购得此帖后加以长题。至元廿九年,赵孟頫在郭家见到此帖,并用南唐集贤官库所藏为唐开元内府旧物的《劝学帖》与之相较后,认为笔意全合,遂定为真迹,赵孟頫并加题语。郭天锡去世后,此帖又转至乔篑成手中,但时间不长又归澹轩所有。

此后,《仲尼梦奠帖》暂时失踪了一段时间。明初时,为重臣杨士奇购得,杨氏对此倍加推崇。明代中叶,吴江著名收藏家史明古得到了《仲尼梦奠帖》,但史家在成化末年发生火灾,许多文物不幸被毁,所幸此帖劫余尚存,后为项元汴收入“天籁阁”。在项家,董其昌、汪砢玉、张丑等先后看了这一名帖。明代万历年以后,流出项家的《仲尼梦奠帖》又经周铭凤“鉴古斋”、嘉乐李玺卿家、昆山“传是楼”,在清康熙年间归收藏家高士奇所有。高氏在其“私账”——《江村书画目》中题为“自题上等手卷”“真迹上上神品”。康熙五十七年,高士奇逝后,高家后人把它转卖给王鸿绪,最后此帖进入清内府。

辛亥革命后,《仲尼梦奠帖》被溥仪盗出清宫。东北解放后,此帖归辽宁省博物馆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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