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宇
北大校长林建华把鸿鹄志读成鸿“浩”志,余秋雨把仁者乐山读成仁者“lè”山(正确读音是yào),被热搜很久。汉字有多少?最新版《新华字典》收录1.3万余字,第六版《辞海》收录近1.8万个单字。而最早的字典《说文解字》收录9300余字,世界上收录汉字最多的《康熙字典》则超过4.7万字。一字多义,一字多音,一字多体,乃至外表“形神俱似”的字众多,念错一两个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两人,一个是北大校长,一个是文化学者,何况鸿鹄志与仁者乐山属于中学知识,这也说明了汉字的复杂程度,以至于《语文月刊》每年都要出炉一批容易读错、写错、用错的字和词语。虽然有人声称带一本字典去孤岛,若真如此,面对毫无感情色彩,没有情节的字典时,他恐怕更乐意去看荒凉的孤岛吧。因此,有关汉字的书,莫不以趣味为旗号,连外国学者也不例外。比如瑞典人林西莉的《汉字王国》,日本人白静川的《汉字百话》。2009年,台湾作家张大春出版《认得几个字》,通过父亲在与孩子互动时,介绍一些汉字知识,童趣盎然。张大春的这本《见字如来》亦可用阿城称赞《认得几个字》的话来形容,“有体温”。
《见字如来》每说一个字或词语,都要先说一段故事,这些“生活中的小风景、小际遇,多少和后文之中所牵涉的字符构造、用字意义、词语引申等方面有关。一部分甚至与作者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有密切的联系。”宋及其以后的说书人,在正文开始前,先说一段小故事作为引子,名曰“得胜头回”。张大春采取这个方式来说字,不仅取其强调趣味与吸引读者之意,且让所说之字灵动、具象起来,呆板单调的一个个字,从此有了“体温”。也因此,此书分了三辑,曰“见自我、见故人、见平生”。
张大春已过耳顺之年,他引用马尔克斯的话,“年老,就是感觉到器官的存在。”即使常年锻炼,腰间也生赘肉。他有了刘备“髀肉徒增”的感觉,由此说到楚王好细腰的典故,进而引出主题:“肥”字的前世今生——是谓“见自我”。
张大春以小说著名,传统评书说得也不错,毛笔字亦好。20岁那年,父亲带他去拜访一位姓贾的书法前辈。前辈看出张大春父亲对儿子的厚望,便说了一句令他记忆深刻的话,“中国人坏就坏在望子成龙。”文章便羚羊挂角般地谈起了“龙”字。十多年后,张大春在北京与贾公相逢,感慨颇多。后者还被他写进代表作品《城邦暴力团》。究竟是“龙”字让作者想起了故人,还是忆起当年往事,必须要说说“龙”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字与故知产生了有机联系,是谓“见故人”。
从1995年起,日本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一个最能表现当年度世态人情的汉字。不知从何时起,大陆和台湾也开始流行“年度字”了。例如2011年选出了“控”字。无独有偶,张大春赴美国参访,听到英文也有相同的说法。只要是喜欢某个事物,便可称为“某某控”。一个“控”字,传神地表现了现代人“近乎受迫性地做某桩事”的特征。张大春感叹,“与其说‘控’字反映了一种社会上的不安之感,不如说电脑和网络的普及为这个‘控’字带来了最大范围的掩护,以这个字代表社会的共同感受,并不只是觉得身受环境约制,而是出于自主的个人也实在有不能自主的处境。非上网不可吗?好像是的。”简单的一个“控”字,见到了“平生”。
为了加强读者印象,张大春在每篇文章后出题考试。这一考不要紧,考得我一身冷汗。汉字果然博大精深,很多看似正确的知识其实是错误的。例如,讲“肥”字那一篇,有道题考心宽体胖的“胖”,这里的“胖”并非做“肥”的解释,而是安泰舒适的意思,读音是“pán”,而非“pàng”。我想,这道题那位北大校长也做不对。
早年间,有文化名人在某杂志开过类似的专栏,叫“字词辨正”,里面便有十道四选一的选择题。当年上初中的张大春对此很痴迷(可称之为“汉字控”),“常因为自己的答案错得离谱而哈哈大笑”。我非常赞同张大春对汉字的体认:“许多字不只是具备表意、叙事、抒情、言志的工具。在探讨或玩味这些字之时,人们往往会回到最初学习或运用这些字、词的情境之中,那些在生命中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光阴,那些被现实割据成散碎片段的记忆,那些明明不足以沉淀在回忆底部的飘忽念头,那些看似对人生之宏大面向了无影响的尘粉经验,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回。”
读《见字如来》,我们会和作者一样,展颜、低吟,或者回首往事,在汉字中体验人生,于经验里品味汉字。做一回“汉字控”吧,你会发现,这是非常小、非常自我的美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