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在苏轼（1037—1101年）的大量作品中，《念奴娇·赤壁怀古》应属知名度较高的篇章之一。此词元丰五年（1082年）作于黄州（今湖北黄冈）。黄州的江边有一段赤色岩岸，于是民间便传说东汉末年的赤壁之战（208年）就发生在这一带，其地至今仍为著名的旅游景点。其实历史上的赤壁之战发生在嘉鱼，并不在这里；苏轼在此地就“三国周郎赤壁”大抒其思古之幽情，大约有点借鸡下蛋的意思，词中有一句“人道是”，已为自己预留了答辩脱身的余地。在怀古诗词里涉及有待考证之地名时，稍微马虎一点无妨，因为这并非撰写历史、地理方面的论文。

《念奴娇·赤壁怀古》主要是怀念、歌颂赤壁之战的大赢家周瑜将军，他是孙权方面抗击曹操的前线总指挥，其时他才30来岁。一个小帅哥竟已立下盖世功勋，为此后三方（魏、蜀、吴）鼎立打下了基础，这样的英雄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

为强调这位历史英雄的年轻，词中说他才结婚不久，这里很有点夸张，事实上古人往往早婚，一般不会像现在似的常常拖到三十多岁——赤壁之战时周瑜结婚已有整整10年。

苏轼写此词时46岁，头发已经花白，所以词中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样的句子。“多情”代指周瑜——同古代的青年英雄一比，自己真是老大无成啊！苏轼在作品中涉及古人时，一向不卑不亢，持平等对话的态度，这种胸襟和态度大可钦佩。

苏轼当时在宦海里栽了跟头，被发配到这偏远的黄州来，有点百无聊赖，畅想历史上的英雄，其实是发牢骚的意思，却写得意气很盛，最后以“人生如梦”来安慰自己，他实在是个想得开的人。唯其如此，尽管他一生坎坷，而创作始终没有停息。

这首词的下片前三句，现在的通行本皆点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本文开头引录时也照此办理。其实在一般情况下，《念奴娇》的标点不能是这样的，例如宋、金之际词人蔡松年追和苏轼的那首《念奴娇》，其下片前三句是：“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苏轼本人另有一首《念奴娇·中秋》，下片前三句作“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其他词人作《念奴娇》，下片前三句也都是六、四、五的格局，然则东坡赤壁词下片前三句应当点作：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了”字在宋词中可以表示程度、范围，略有现在所说的“非常”“完全”等意味。这样的“了”字往往用在句首，例如秦少游的名篇《好事近》，其结尾两句道：“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自己醉得一塌糊涂，业已完全弄不清方向。

“了雄姿英发”乃是形容青年将领周瑜颜值甚高，英俊潇洒，精神焕发。而如果将“了”字属上，点作“小乔初嫁了”，那就变成像是现代汉语的说法，而且这前三句就变成六、五、四的句式——宋朝人是不习惯这样来安排的。

小乔是当时著名的美人，他的姐姐大乔也是国色，嫁给了周瑜的上级、孙权的哥哥孙策。唐人杜牧《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假设一种情况说，如果曹操打赢了赤壁之战，那么这大小二乔都将作为战利品被掳走。

其实大小二乔都姓“桥”，而不是“乔”。《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载：“（孙）策欲取荆州，以（周）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这是建安三年（198年）的事情。裴注引《江表传》载：（孙）策从容戏（周）瑜曰：“桥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

桥公之二女——两位安徽美人原来乃是孙策、周瑜的战利品。后来孙策英年早逝，周瑜指挥赤壁之战，如果不刮东南风火攻不成，10年前的战利品很可能更换主人。杜牧调侃得妙，其诗遂为名句。苏轼此词重点在歌颂周郎、叹息自己，自然就不去说小乔的来历，而只是夸张地说，青年英雄周瑜刚刚结婚未久就建立了惊天动地的大功勋。

在唐诗宋词里，“桥”被简化为“乔”。这样也好，否则说起大桥小桥，很容易误以为是两座桥梁，不明白实为两位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