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杨绛（1911-2016年）在朋友陈麟瑞、李健吾鼓动下于1942年冬天写了一部四幕喜剧《称心如意》，第二年春天，由上海职业剧团在金都大戏院公演，黄佐临执导，女主角李君玉由林彬饰演，李健吾也粉墨登场，扮演一个戏份不甚多的老富翁徐朗斋。演出大获成功。稍后，剧本正式出版（世界书局1943年版），此后又多次收入新出的集子。

此剧的主要剧情是：主人公李君玉父母双亡，只好从大学退学，在一间小学里代课谋生。大舅父、银行经理赵祖荫把她从北平招来上海，说要照顾她，来了以后才知道这其实是大舅妈的主意，想用外甥女李君玉来挤走丈夫在银行里的妖艳女秘书。

李君玉由他的男朋友陈彬如护送来沪，赵祖荫夫人见到这种情形，觉得让李君玉住在自己家里不合适，容易影响自己的宝贝女儿（此时因病住院，在戏里未出现），便想方设法把君玉打发到她二舅赵祖贻那里去，为他打字，给他家的孩子充当家庭教师——而同时仍然为赵祖荫在银行里做事。这样花费少，效率高。

赵祖贻的儿子、大学生赵景荪先前正在同表妹钱令娴（三姑父诗人钱寿民的女儿）处朋友，已经快要订婚了，现在才貌双全的李君玉一出现，他立刻深感这位小表妹君玉（已经去世的五姑父之女）才是值得追求的。他的意思立刻被钱令娴看破，她大为生气，大闹别扭。

赵祖贻夫人明白，再让李君玉住在自己家里很不合适，准备退到赵祖荫那里去，赵祖荫夫人不同意，她们合谋把君玉安排到四舅舅、厂长赵祖懋家里去——他们家没有孩子，太冷清了，去做做伴儿。

到了四舅舅家以后闹出了一个大乱子：赵祖懋夫人是热心做慈善的，她打算抱养一出生未久的孤儿回家来让君玉帮着带，赵祖懋决不同意，就同李君玉合谋，说自己同厂里的一个女工发生过关系，已经有一个儿子，那女子最近还有信来要钱给小孩做过冬的衣服呢。这封假信就由君玉执笔，并且假装发现了以后立即向赵祖懋夫人报告。赵祖懋家里天下大乱，吵翻了天。李君玉在这里自然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几位舅舅、舅妈联合起来，把李君玉塞给他们自己的舅舅、无儿无女的大富翁徐朗斋。

最后的结局是徐朗斋非常看好五外甥女的女儿李君玉，以她为自己的财产继承人，并且他也看好她的男朋友陈彬如（他同陈家原是很熟的世交），支持他们结合。曾经被几个舅舅踢来踢去的孤女李君玉，最后被踢出一个圆满结局，意外地称心如意了。聪明能干的好人终于有了好报，而令观众印象更深的却是那几户“上等人家”不可向迩的庸俗虚伪和低级趣味。

《称心如意》在上海剧坛上一炮打响，新锐剧作家杨绛一举成名，她的原名杨季康反而不甚为人所知了。这一年她32岁。这时钱钟书还没有成名。

李健吾说，中国现代风俗喜剧的第一个里程碑属于丁西林，第二个则属于《称心如意》的作者杨绛。

钱钟书一方面为妻子的成功高兴，一方面深感来了压力，于是，他在1944年至1946年间奋力写出了自己的小说《围城》。

《称心如意》里多有深刻微妙的台词，不妨从第一幕抄出一小段来看——

李君玉：（轻声）我说，没有不香不臭的男秘书，就找个女的。

荫夫人：是啊，你大舅爱用女秘书，可是相貌不好的，他又嫌丑，看了头痛；美的呢，又怕妖精似的………

李君玉：那就得找个不男不女的了。

荫夫人：君玉！你越说越好听了！（拍李肩）我告诉你吧，除了你，没有人配做你大舅的秘书。

……

李君玉：哦！大舅妈，您不放心大舅用女秘书，所以叫我来！

荫夫人：君玉！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们不放心你一人待在北平，所以接你来。

李君玉：我很感谢。

荫夫人：这话就错了，那是我们应当的。不是吗，我天天在想念你。你二舅、三姨、四舅都很想念你……

李君玉：你们有工夫想念我？

“上等人家”温情脉脉的面纱看上去很美，可是一捅就破。李君玉冰雪聪明，不抱什么幻想，就当作在此谋职，她应付方方面面游刃有余，而且终于交了好运。

12年前的2007年4月，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2004级3班的学生为了纪念中国话剧百年诞辰，重新排演了《称心如意》，在中央戏剧学院北兵马司剧场演出，同样获得了成功。这一年剧作者已经96岁了。

创作《称心如意》时，杨绛还相当年轻，她观察世态人心，已经通明雪亮，而且流露了相当的创作才华。等到她晚年来写小说《洗澡》及其续篇时，那就更加透彻老到了——但她始终温柔敦厚，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温柔敦厚是传统的诗教，看来也是杨绛的百岁长寿之道。

《称心如意》一炮打响之后，杨绛又陆续创作了《弄假成真》《游戏人间》和《风絮》三部戏。

《弄假成真》写成于1943年10月。剧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想通过婚姻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拜金主义则让他们出尽了洋相。杨绛的第三部喜剧《游戏人间》1944年8月间曾在上海演出过，作品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纠葛，讽刺游戏人间的人生态度。由于这部戏的文本一直没有发表，后来竟找不到了。

杨绛写的最后一部戏《风絮》是一出悲剧，剧本曾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稍后又出版了单行本（上海出版公司，1947年）；到40年后的1986年，还发表过一份修订稿。这里演出的是三个人之间的悲剧：丈夫方景山热衷于社会工作，带着妻子沈惠连到乡下去创办事业。他全身心地工作，一方面冷淡了妻子，一方面得罪了当地的乡绅势力，被诬告下狱。他的朋友唐叔远与沈惠连共同努力营救方景山，在这一过程中沈爱上了唐，主动追求他，而唐则竭力回避婉拒，朋友之妻不可欺啊。等到营救成功，出狱后的方景山受不了家庭变故的打击，决心沉潭自杀，留下一份遗书。唐看到遗书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拒绝沈了，而沈则深感自己愧对丈夫，是自己杀了他，深悔自己的荒唐。这时忽然改变了主意、从潭边折回来的方景山出现了，声称要同妻子同归于尽，或者枪杀唐以后与沈重归于好。沈夺过手枪向自己连发数弹，倒地身亡。方景山痛哭失声，唐叔远呆若木鸡。全剧就在这里结束。

人生真如同风中柳絮一样，飘忽不定，无从捉摸。

几部戏共同见证了青年杨绛的绝世才华，但她稍后却义无反顾地做一华丽的转身，改而从事外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又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到晚年，她又折回来大写散文和小说，再一次震动了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