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燕

《父亲的声音》是朱家溍的女儿朱传荣怀念父亲之作，但和平常所读到的此类怀亲作品不同，此书不仅仅是写她父亲朱家溍一个人，而是由其父亲旁及到父亲的友朋辈，如马衡、启功、王世襄、吴仲超、那志良、冯华等诸先生，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长卷，勾染出那一辈老知识分子独特的精神世界。赵珩在此书的序里说，他曾有一文回忆朱家溍的生平点滴，文章题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说，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和贴切的词来形容和表达中国老一代文化人的德行与操守，而我读完此书，也深以为然。

朱家可谓是缙绅世家。朱家溍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二十五世孙，祖父是清道光年间的榜眼，父亲朱文钧，字翼盫，早年游学英法，民国后历任国民政府财政部参事、盐务署厅长等职，是故宫博物院的创始人，学问渊博，收藏宏富。朱家溍幼承家学，1937年进入辅仁大学国文系读书，师从沈兼士、余嘉锡、顾随等，学戏则跟随“红豆馆主”溥侗和杨小楼，是著名的京剧票友，也是著名学者、考古专家、清史研究专家和戏曲研究专家，有“文物界国宝”之称誉，无怪乎1989年台湾作家高阳第一次来北京时，去故宫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朱家溍先生。

但是朱家溍先生却生性恬淡，谦恭自守，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称职的博物馆工作者”，认为其他赞誉都是不恰当的。书中有一篇《好老师启功先生》，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四位老先生——朱传荣的舅舅即著名藏书家赵元方、启功、著名训诂学家陆宗达、朱家溍——聚在一起聊起各自的老师，赵元方师从沈兆奎、陆宗达师从黄侃、启功师从陈垣和溥心畬，感慨今日的自己如何比得上老师从前，启功先生打趣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咱们，其实就属于那看见过猪跑的。什么专家呀，顶多了，算个猪跑学家还成。”朱传荣说这几位老先生，“有天资、知门径、得高寿”，只可惜人生最好的年华都消磨在各种不着边际的政治运动中。只是天假以年，熬到了作为猪跑亦可成家的年代而已。而这些老先生生前那些拒绝宣扬的话也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之语，不是过谦之辞。

朱家溍爱写一副联，是古人集兰亭字而成，“契古风流春不老，怀人天气日初长”。我们追慕怀念先人，追想思慕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天赋、出身、才情，还有他们对人类的爱，对自身的爱与尊重，以及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欢喜和赞叹。朱传荣回忆父亲的干校生活，朱家溍在湖北五七干校时，湖区抽水，朱家溍被分配在池边守候一夜以防池水没过秧苗，整夜不能合眼虽然辛苦，但朱家溍却回忆说：“这项工作虽然苦些，但也有意想不到的享受，就是雨天的雷电之美是原来从未看到过的，有一次竟然看到从天而降的一个大火柱，通天到地，真是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观。这是在室内所不能想象的。”在好像怎么也过不完的寒冷冬天，朱家溍夫妇会让孩子们观看日头光线的变化，在某一个早晨，指着西屋北墙上的一小块阳光，对孩子们说“春来了”，让孩子们注意观察，看春的大小，看春来的时刻。朱传荣说，春的到来成了家里专用的物候标志，而这个习惯也一直渗透到他们兄妹四人的生活中，延续至今。

1949年之后，朱家溍的母亲带领儿子们将家藏的古拓本、善书、宋元书画和其他珍贵文物悉数捐献给国家，是建国后公认的捐赠文物数量较多、质量非常好的家藏，文化部为此特地给朱家颁发了奖状。诗礼之家的传承并不是财富的承继，当这些无法以经济价值衡量的国宝文物被无偿捐献之后，当历经战乱和各种运动之后，从物质上来说，他们可称为清贫，但是在精神上他们又是富足的，那是一种归于生命真实的从容，这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真正精神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