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吕 丽 文并摄
林涛和父母每天早上7点半到工作室开工，即便不去工作室，在家里也一样都是围着缝纫机转。
林涛和妈妈共同完成的缝纫机刺绣作品《斑马饮水》。
匠心，不仅能反映一个人的职业品德，也能传递出一个家庭的底蕴。大连人林涛在外祖母、父母的匠心精神感染下，成为缝纫机刺绣工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传承人，获得过辽宁省优秀工艺美术师、辽宁省工艺美术行业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他与家人用坚守与专注，致力于将这项传统的手工技艺在传承中发扬光大，一家人也在日常的飞针走线中形成了宽容、和气、相互欣赏的独特家风。
“嗒嗒嗒嗒”，循着老式缝纫机发出的声音，记者在大连市甘井子区辛寨子街道社会组织服务中心楼里找到林涛一家的工作室，12平方米、3个人、5台缝纫机，操作台上满是各种尺寸不一的绣品。站在林涛母亲的缝纫机前观看，随着她双脚踩动缝纫机，两手推送圆形的绷架缓缓移动，细密的针脚在底布上上下翻飞，一片色彩浓淡相宜的密林跃然眼前，逼真的光影斑驳效果透出油画般的质感……
林涛与父母三人各自都在忙，偶尔一个人抬头，一句：“剪子呢？”两把剪子齐刷刷递过去，然后三个人相视一笑，继续低头忙碌。这是这个三口之家日常生活的写照。
室外春暖花开，室内温馨洋溢。虽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但默契似乎随处都在。林涛一家三口看似平淡忙碌的日子，在一件件精美的绣品中流淌出专注与和气。
一家人专注一件事
每天早上7点半，林涛就会和父母到工作室开工。中午用电热杯做点儿简单的饭菜吃一口，忙碌到下午六七点钟再回家。林涛从2015年辞职到现在，4年的时间里，一家三口基本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即便不去工作室，在家里也一样都是围着缝纫机转。
林涛1979年出生在大连。外祖母马玉莲是大连市第一代机绣工人，母亲李伟是原大连工艺绣品厂的技术骨干。林涛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外祖母和母亲似乎总是在缝纫机前忙碌，在她们手里，硬邦邦、冷冰冰的机器仿佛有了灵气，几个晚上就能绣出门帘上活泼跃动的喜鹊、床罩上栩栩如生的游水鸳鸯……
虽然天天生活在外祖母和母亲的身边，耳濡目染缝纫机刺绣，小时候还经常帮助外祖母和母亲找个线轴、剪个线儿啥的，但林涛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长大后也会干上这一行，而且是辞掉了已经工作多年、发展前景不错的平面设计师的工作。还有他的父亲林道渊，从大连乳胶厂机修岗位退休后，也坐到了缝纫机前。
“我们家三个人现在都在做缝纫机刺绣，其中两个是大男人！哈哈，男人绣花，你们是不是觉得有意思或好笑？但我们真的乐在其中！在真心喜爱的手艺面前，性别不是障碍。”林涛说。缝纫机刺绣，对缝纫机的掌握和操作有很高要求，所谓“人机合一”，而男人对机械操作似乎天生有优势，因此，他和父亲在这方面并不觉得挑战有多大。对他们最大的考验其实是能不能耐得住寂寞，尤其是有匠心精神的手艺人的那种寂寞。
“自从辞职做缝纫机刺绣，我的工作和生活就没有明确界限了，社交范围也缩小了很多。”林涛说。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的选择，尤其是知道现在做缝纫机刺绣的“钱途”不是很好，就更不理解了。但这确实是他发自内心的选择，父母从没勉强他“接班”。“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一种决定吧！”林涛说，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原因，归根结底还是父母专注如一的匠心精神打动了他。
“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妈绣出的东西特别好看，我看过同学、朋友家有刺绣图案的门帘啊、电视机罩什么的，和我妈的手艺比差太多了。”林涛说，长大了他才知道，母亲是厂里技术科的骨干，她绣出的产品常常是要拿到全国的订货会上做样品的。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的母亲，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在缝纫机上刺绣，研究各种配色和针法。即便后来电脑刺绣兴起，传统缝纫机刺绣日渐式微甚至被遗忘，母亲也从没扔下这门手艺。包括父亲退休后的加入，也让他很受触动，“虽然个体力量微弱，但他们始终在坚守缝纫机刺绣这项传统的手工艺，这份执着令我深受感动。”
李伟告诉记者，缝纫机刺绣这门手艺她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生活困难时期，她们用这门手艺做加工活贴补家用，渡过难关；衣食无忧时，用这门手艺给家里绣个屏风、装饰画，让生活“锦上添花”。李伟说林涛决定“接班”时， 她很激动，“我知道现在有更高科技的东西，可能更有效率，但人在机绣中的作用很关键，绣品中会有绣者的精气神儿，真舍不得让这门手艺撂荒了。”
李伟说让她没想到的是，事实上，林涛回归后不仅有传承，更给这门老手艺带来了新生机，让全家人都专注的这件事变得特别有希望。
和气解万事
“我多数时候从工作室走得早一些，回去给他们娘俩儿做饭，所以刺绣水平还停留在徒弟阶段，他们俩才是主力。”今年69岁的林道渊健谈、幽默，他说老伴儿和儿子在他眼里都是大师级人物，得照顾好。
林涛说，一家人都喜欢做一件事，幸福中也有苦恼，因为总得有一个人要倾向于做家务。在这方面，父亲主动选择了承担家务，他小时候的记忆就是这样。那时候母亲钻研刺绣，爷爷和父亲承担了所有家务。爷爷去世后，所有家务都由父亲做。不仅如此，年轻时脾气急躁的父亲，为了让母亲能静心刺绣，硬是把自己磨砺出“一团和气”，因为刺绣时讲究心有静气，有“火气”是绣不出精品的。
林道渊现在能绣些黑白明暗的素描、连环画、书法等作品。他说“家和万事兴，和气解万事”，自己做缝纫机刺绣， 陪伴老伴儿是一方面，喜欢这门手艺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想给自己的暴脾气“降降温”。他认为虽然儿子入行晚，但和老伴儿都是在这方面有灵气的人。为了让他们能更专注于刺绣，自己就把心思多用到后勤保障方面了，“他们是刺绣方面的大工匠，我就做给他们服务的‘打工匠’吧。”
李伟说，一家人在日常的飞针走线中形成了宽容、和气、相互欣赏的独特家风。婚后，她和老伴儿都在厂子里忙，有时下班回家还要赶活儿，公公承担了很多家务，包括帮他们带孩子。那时虽然收入不多，但都交给公公，一家人尊老爱幼，和和气气。林涛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因此有个很好的性格，这为他沉心静气创作、刺绣打下一个非常好的底子，虽入行晚，但进步快，还成为缝纫机刺绣工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传承人。
现在天天与父母“宅”在一起的林涛，又是怎么做到“和气”地对待父母的唠叨与“监视”的呢？林涛说，他特别感谢和气的家庭氛围，让一家人学会了互相欣赏。40岁的人了，天天在父母身边确实会有些不自在，但工作起来，全家人都特别专注，在工艺和设计方面相互欣赏，相互学习，交流很平等。即便生活细节上难免有一些分歧，但有和气的基因在，也会克制和化解。“要是看情形不对，我或者我爸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出去转一圈儿，回来就没事了。”林涛说完这句话，全家人都笑了。
李伟和林道渊说，他们从心里理解儿子，也心疼儿子。缝纫机刺绣是硬功夫，一件考究的绣品，从设计、配色等等环节到实际上机操作，基本都要几个月时间才能完成。“天天坐在缝纫机前，孩子不容易啊。”夫妻俩对儿子的钻研和精益求精的精神大加赞赏。
和气带来的相互欣赏，在林涛一家人身上都有体现，不管是林道渊说起李伟、林涛，还是林涛说起父亲母亲，总是能在琐琐碎碎的事例中找到闪光点。林涛告诉记者，和气也是孝顺，有一点他觉得或许是自己比别人更幸福的，就是可以天天陪伴父母。在陪伴中，既可以精进技艺，又能尽孝心，他特别珍惜现在的日子。
用心传承推广机绣工艺
在工作室和家里的墙上，挂着不少李伟和林涛母子俩的绣品，千针万线绣出的飞禽走兽、园林景观都栩栩如生。
绣品《斑马饮水》呈现的是非洲大草原的边缘地区，仿佛一场大雨结束了漫长的旱季，枯黄的草地开始泛绿，几匹斑马迫不及待地来到湖边饮水。母子俩用两种不同的针法塑造出斑马，每棵青草都通过配线认真刻画着，效果如同一幅清晰度极高的摄影作品。这幅绣品获得了“中艺杯”金奖。绣品《幽谷之王——雄鹿》，林涛用圆针和云针等手法绣出的雄鹿眼睛炯炯有神，毛色丰厚饱满，形象逼真。绣品《荒漠中的大象》，似乎连大象脚下扬起的细沙都清晰可见。而山水画中的湖面碧波荡漾、小溪汩汩流淌，针法与丝线的结合，让作品呈现出多方位、多层次的视觉效果……
在林涛与李伟的绣品里，既有水墨画的酣畅淋漓，也有油画的逼真写实，传统缝纫机刺绣艺术达到了一种新的艺术高度。
在缝纫机前做了50多年刺绣的李伟说，传统缝纫机刺绣比手绣效率高，比电脑刺绣更具灵动性。要想绣出好作品，需要“人机合一”的默契，件件都得花心思，眼睛、双手、双脚、内心要配合得恰到好处。林涛努力发掘缝纫机刺绣的潜力，将现代艺术元素注入其中，使传统缝纫机刺绣在艺术形式及艺术价值上有了新突破。
“我16岁跟着母亲学刺绣，那时哪怕有一个地方绣得有问题，我母亲都要我必须拆了重绣，交工在即却要返工，真没少掉眼泪，但也培养了我精益求精的韧劲儿。”李伟说。母亲告诉她，绣品上虽然不能绣上绣者的名字，但绣者的精气神儿都在里面，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手里的活儿。
林涛从踩踏板、上绣绷、缠线轴、推直线等最基础的地方学起，同时学习拆卸组装调节缝纫机部件，加深对机器的理解，对细节的把握，并且在针法控制和画面效果、意境营造上比传统绣法有了很大提高。他还改良了传统机绣中直针、圆针、云针、走针等自有针法，使针法更加细腻，应用题材更加广泛，作品更具审美价值。在油画、国画、水彩、唐卡、书法、装饰画等多种题材上都做了尝试，加之刺绣丝线本身的光泽质感，使其绣出的图案更加饱满，更有质感。娘俩儿共同研发的机绣作品一面世，就得到了专家的认可，林涛因此获得过辽宁省优秀工艺美术师、辽宁省工艺美术行业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我今年69岁了，几乎干了一辈子机绣，在工厂期间就带出300多名徒弟。我们一家不保守也不保留，特别欢迎有心的年轻人来学习。”李伟说，她现在和儿子经常参加一些公益活动或讲座， 一家人一条心，努力把机绣做一辈子，也希望能把这个工艺更大范围地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补记
匠心
做手艺的人都讲究心思。心思在哪儿，注意力就在哪儿，所谓匠心。具体诠释为坚持、专注、灵巧、谦恭、自省、敬畏。
林涛和父母的心思全都专注在缝纫机刺绣上，推出的绣品越来越精益求精，有些已具备收藏价值。
林涛说，他“接班”后，一家人的关系有了有趣的变化，夫妻、父子、母子变成了循环师徒关系，三口人互为师徒。
论刺绣工艺，李伟手法娴熟、技艺精湛，是工艺之师。设计方面，林涛是大学艺术设计专业科班出身，美术设计功底扎实，又曾在设计公司工作过9年，是设计之师。而摆弄缝纫机方面，与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林道渊是绝对的行家里手，是机械之师。三口人同时做缝纫机刺绣，取长补短，珠联璧合，找到了一个共同的专注点。“共同语言多了，幸福感就更强了。”这是三人公认的事实。
在家里，李伟一直是被“众星捧月”的角色。李伟说她很享受父子俩给她的这个待遇，她笑着指指身上穿的橙红色毛衣的正面图案——明月松鹤图，说：“这就是证明。这是他们父子俩创意的，非要体现出月亮，然后儿子设计图案，我上机刺绣，老伴儿监工，我们三口人合作完成的。”而这样的“物证”在林涛家里有很多，从屏风到手绢，李伟的一位老朋友评价说：“你们三口之家的刺绣作品里，注入的都是满满的爱啊！”
林涛今年40岁，还未结婚。催婚的事，在他家里没发生过。“儿子现在专心在家里研究机绣，社交圈、朋友圈都太小了，拖到现在不能怪孩子。”说起这个，李伟和林道渊虽然心里也着急，但他们理解孩子。“儿子也和我们解释过，他并不是拒绝，的确是没遇到适合的，他明白我们的心思。”两辈人都具有的自省，让这个在很多家庭闹出矛盾的事无声化解了。
虽然绣品被专家认可，但目前与市场销售价格之间还有较大距离。林涛说，他们现在还是“以绣养绣”阶段，尤其是一件机绣精品，制作周期很长，讲究慢工出细活儿。好在全家人在这方面的想法比较一致，不急于快速变成经济收入，尤其是母亲总提醒他不要着急，心思放在提高技艺上，沉下心多研究业务，多出精品，这让他内心很沉静、很踏实。
对工艺始终怀有的敬畏心和好人缘、好绣品，让林涛一家收获不少赞誉。面对这些，他们的反应是感恩和及时自省。在缝纫机刺绣的精进道路上，温柔又敦厚的匠心家风底子，让林涛一家用针线绣出的幸福轨迹绵长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