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爽

夜读《呼兰河传》，一段描写令我心中一动：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的，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经隔了30年了。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的话来开头；或是：

“‘你多昝来的？’

“或是：

“‘孩子们都带来了？’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像是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

这是我多么熟悉的生活场景啊，很佩服萧红，把这种中国人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描绘得入木三分。

前两天听著名编剧高满堂讲课，他也说过一个观点，“写戏，要学会做减法。写得煽情、写到哭不难，做减法很难。”他说自己在写《闯关东》的时候，“写到兄弟相见，就想起了我四叔来看我爹的情景。老哥俩一年见一次面，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尾，中间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天不说话。兄弟之间常常是这样的，而不是抱头痛哭。”

还想到了朱自清先生的名篇《背影》，父亲表达对儿子的爱，不过是一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行胜于言、内热外冷，这才是中国式兄弟情、姐妹情以及父母之爱的正确打开方式，这才是中国式情感表达的含蓄之美。

在各种活动现场和综艺节目中看到那些观众和嘉宾为了一首歌、一个故事痛哭流涕的场面时，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难堪，要这么夸张吗？有一次参与一档电视节目的制作，我觉得主持人稿子中的一段话内容有些苍白，建议她修改，这位主持人却说：“放心，我保证让观众哭出来！”结果，就靠着极强的朗诵技巧，她还真的做到了。这件事让我一直感到困惑：从什么时候起让观众哭出来成了电视节目成功的最重要标准呢？再反思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写报道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就来上一大段“煽情”，似乎少了它文章就平淡了。

含蓄是中国人的文化传统，即使在社会日益开放的今天，我们在表达情感时仍是含蓄与克制的。虽然这种含蓄有时令我们在沟通时遇到了一些问题，也有些年轻人越来越愿意“把爱勇敢地说出来”，但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人还是如同萧红所描绘的那样是一种内热外冷的状态。

也有人说，观众在节目中大哭大叫，是一种移情作用，是平时的情感压抑太久了。含蓄与压抑当然不是一回事，含蓄的、内敛与克制同样是一种表达，而且是需要细细感受的表达方式，这里面蕴含的情感层次之丰富、之曲折，远非一句“我爱你”能够替代的。读懂了中国文化特有的含蓄之美，会让我们更敏感、更多思，有更加丰富和更加温润的心灵。就像木心在《从前慢》里所写：“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