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孙大卫 唐佳丽
鞍钢集团博物馆的文创产品引人驻足。本报记者 唐佳丽 摄
铁煤蒸汽机车博物馆吸引了众多摄影爱好者。本报记者 孙大卫 摄
因矿建市、因厂立市、因业兴市,这样的例子在辽宁不胜枚举。百年老矿、百年大厂,留下了大量的工业遗产,分布广、种类多、链条完整。作为“共和国工业长子”,辽宁在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将工业底色涂抹在了辽宁人的血液之中,酿造了独具特色的工业文化。
炼钢高炉、巨大船坞、吐着白烟的蒸汽机车……这一切,像一餐一饭一样,渗透在一方人民的生活之中。
工业遗产,是人类历史上最晚出现的文化遗产。由于其距离当代较近、司空见惯、外表朴实,易被人忽视。如何让其焕发新活力?
记者走访十余处工业遗产,展开深入调查,开发者、持有者、保护者、专家学者多方建言,形成共识——不断深挖工业遗产的多重价值,做精价值属性,让那些人们不知道的、想知道的故事走出尘封,成为“阅读辽宁”的物质依据。
请看本报调查——
“小时候觉得自己是鞍钢家属特别骄傲。”站在鞍钢集团博物馆广场上,年近50的鞍山市民李先生不禁感慨。
“这就是‘鞍钢宪法’,短短600多个字就说明了企管原理——精辟。”来鞍钢集团博物馆参观的辽宁科技大学学生站在毛泽东同志批示前讨论热烈。
“原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游客徐佳楠不停地拍照、发朋友圈……
鞍钢集团博物馆的“新兵”尹晓盟每天都能听到游客的赞叹声。
“可能因为常见,从未认为这些伴随我成长的东西会是‘文物’,后来才知道,如今的手机市场是当年的工人宿舍,身边的这个高炉是当年领先世界的高端技术。”尹晓盟的感受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也是很多辽宁人的。
这份熟悉,让很多人忽视了身边文物的价值。“在对工业遗产界定上没有强调时间,只要是在1985年之前都可以。这样规定主要是为了强调工业遗产的文化价值、科技价值、社会价值,而不仅仅是年代久远。”沈阳建筑大学教授吕海平说。
然而,面对价值,我们认识得还不够,挖掘得还不足。采访中,记者见到部分文物已杂草丛生,遗产群铁门紧锁、少人问津。有些管理部门竟无人了解文物的情况,更没有具体的规划,文物还在默默地等待时机。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些高炉、机车、矿井,比比皆是,文物如此普遍,价值何在?
然而,普遍并不代表普通,相似也不是相同。对于每一座城市、每一件文物来说,背后的故事千差万别。那些散落在辽沈大地上的工业遗产犹如闪亮的星辰,每一颗都值得人们去回味、去探寻。
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挖掘其中的历史价值、科技价值、文化价值,让它们成为时间的记录者、城市精神的载体、产业再出发的起跑线。
浇铸城市的风骨 让记忆中的青春重塑青春的记忆
王文,北票人,62岁,闲来无事时,他总爱到离家不远的台吉煤矿附近走走。
如今台吉矿厂区大门紧锁,院内杂草丛生,很多出生得晚些的北票人对这座城市中的“老井”已感陌生。但王文和他那个年代的人不会忘记,这座曾经是很多北票人赖以生存的大矿,里面封存着曾经轰动一时的亚洲第一座千米煤矿竖井,是中国人在遭受技术封锁的情况下自行设计、自己凿建、用国产设备安装起来,当时国内最深的一座现代化大型竖井。
这座井曾经是北票的骄傲,至今仍有53米高的井楼伫立在那里,讲述着曾经的辉煌。“亚洲第一”其实是一对,一座主井用来提煤,一座副井用来运送工人,两座井相隔约50米。
王文的父亲王贵华,正是建设这对深井的总工程师。如今,老父亲不在了,临终前仍不忘叮嘱王文和兄弟们,要管好井,要替他常去看看。
“当时条件很差,阻碍很多,父亲和同志们在这里夜以继日地研究,当时就是憋着一股劲儿,北票能挖出更多优质煤,中国人能自己打深井。”王文回忆说。
小时候,矿区是王文常来的地方,矿工们黑黑的脸庞,头盔上的矿灯,甚至矸石山,都是王文记忆中抹不掉的印记。长大后,王文也从事着与矿相关的工作。他的孩子,对矿不陌生但也不了解。而如今,孙辈们对矿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对孩子们而言,三宝车站、台吉矿……都只是地名而已,这让矿人世家出身的王文心里总有点失落。他总希望千米竖井能有更多人关注,能开发成一个科普研学基地,让更多孩子知道祖辈的过往。
王文的故事,是一个家庭的,也是无数个北票家庭的。
北票因矿建市,大多数家庭与矿密不可分,家里的亲属中至少会有一个人在从事着与煤矿相关的工作。最早的楼房是矿务局指挥所,最早的住宅楼是矿工的家属楼,就连采访时经过的马路都是铺在当年运煤的火车铁轨上。
“没了矿,北票就像是没了根,因此即便是矿井停产了,这些厂房、竖井、水塔也不能拆。我们已经与沈阳建筑大学的专家签了协议,希望他们帮助规划,目前初步方案已经形成。台吉矿、三宝矿等多处矿产将被整合成矿山公园、人文景点,那些前辈们挥洒青春的地方,将成为青少年的活动中心,以新的方式留在孩子们的记忆中。”北票市棚改办相关负责人表示。
与北票类似,鞍山也是一座因矿而生、因业发展的城市。拥有丰富的煤、铁矿产资源,这里建立了新中国第一批大型联合钢厂——鞍钢,它也被誉为“共和国钢铁工业的摇篮”。新中国第一炉钢水、第一根钢轨、第一根无缝钢管都产于此。
从鞍山西站乘车到鞍钢仅需20多分钟,一路上至少可见5处带有鞍钢字样的路牌,没错,这就是鞍钢在鞍山的重要地位,无论到哪好像都在以鞍钢为坐标。很多鞍山人都会这样对你说,“鞍山就是因为鞍钢才建立起来的。”
在鞍山,鞍钢不仅仅是一个企业,更是数以万计家庭的经济来源,是城市文明的一部分。
在鞍山,是鞍钢员工或者家属,是会受到特殊尊重的,内心也会有一份特殊的骄傲。
张丽莉是一位已经在鞍钢工作了20多年的老员工。她回忆,年轻时介绍对象,都要问问家里是“单钢”还是“双钢”,也就是父母都在鞍钢上班,还是只有一个在鞍钢工作。要是“双钢”,这婚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鞍山市最有名的小学叫钢都小学,体育馆曾叫钢都体育馆……有时候鞍山人自己都会叫自己为钢都人。
“钢都”二字就来自那些高耸的炼钢炉、生锈的发电机、半空中的天然气管道、路边的蒸汽机车头。
“鞍钢是工信部认证的全国首批工业遗产,并且排在第二位,共获批工业遗产40项,其特点就在于大部分遗产还在使用之中,完全荒废的几乎没有。也恰恰因为这样,这些工业遗产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是这里人们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省工业和信息化厅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
工业遗产不仅见证了祖国工业发展的历程,更浇铸了所在城市的性格。用辽宁大学考古系讲师王闯的话说,这不仅是文物,地域的胎记,更是整座城的风骨。
珍视近处的风景 让曾经的辉煌成为再出发的起点
看着那些破旧的履带,废弃的拉升机,关闭的高炉、船坞、矿坑,有声音说,它们是落后产能的象征,已经被现代工业淘汰,如果不能进行技术改造就应该扔掉,但辽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天维不这样认为。
“工业遗产有着不同于其他遗产的特殊性。首先,它的时间距离很近,并没有远离现代人的生活;其次,它的产业传承性很强,具有很高的科技价值,即便是对于当下的技术升级也有很多启示作用。”张天维说。
“这里有着当时最先进的工业模式和管理模式,也有着领先世界的高端设备,可以说是当时全世界工业技术的集合。”本溪市文体旅游局工业遗产科科长陈永利表示。
本溪湖工业遗产群的最早遗址建于1904年,系早期工业文明,影响了我国近百年的冶金工业发展。孙中山先生著的《建国方略》曾描述其为“南有汉冶萍、北有本溪湖”。
爬上一段每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且没有栏杆的台阶,眼前约四层楼高的巨大炼铁炉让记者惊叹。这座炼铁炉下总共有4个出口。
“这就是1号高炉。从德国进口,原有4个高压送热罐。普通的炼钢炉是将矿石烧结成特别小的块冶炼,而它是直接用煤粉和铁粉进行冶炼的,燃烧更充分,效能更高。”陈永利介绍。
高炉冶炼时温度很高,记者所站的位置是当年铁水流过的地方,直接铸造成钢锭,装车运送到不远处的本溪湖火车站。而与炼钢炉相连的就是煤矿、洗煤厂、烧结车间。“这种紧凑的安排,在现代工业厂区也不常见,非常值得当代人学习。在不足两平方公里范围内,集中了采煤、煤焦、炼铁、发电、运输、办公等设施,方园30平方公里内有两座优质铁矿,如此集中的工业遗址,国内独有,世界罕见。”陈永利说。
在研究本溪湖工业遗产群的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从文物工作者向“冶炼专家”靠近。
“这些技术看似已经落后了,但很多理念依旧有借鉴意义,这里是德国、日本、美国当时先进技术的结合,科学价值非常大,是研究冶炼史的重要文物。”省工业和信息化厅相关负责人表示。
技术是传承的,不会一跃而到现代。有些珍贵的矿产更是全国少有,尽管已经开采完毕,也是研究者的实践乐园。
“我们这每年接待最多的对象不是游客,而是老师和学生。好多采矿专业的学生来了以后都特别兴奋。因为我们这里是全国著名的金刚石矿,而且从这里能看见整个矿脉。”大连瓦房店金刚石有限公司负责人温明文表示。
钻石,即金刚石,形成条件非常苛刻,稀少且珍贵。大多数人认为,那应该是非洲的特有资源。其实,我国也有,但仅有两处,其中之一就在大连金普新区,因为那里原属瓦房店市,所以,出产的钻石也叫“瓦钻”。
“瓦钻”在国际金刚石市场上可谓无人不知,所有的“瓦钻”均来自金普新区炮台街道头道沟村的50号矿坑。“这里的金刚石岩管共有100多个,属于富矿,含量高、品质好。目前开采的仅有50号。”温文明说。
现场螺旋式的开采坑道中,能明显地看到地质褶皱,有专业知识的人能清楚地看清“矿脉”所在。
“我们正在与金普新区政府协商,希望将这少有的工业遗产开发成供学生学习矿产知识、地理知识的研学基地、教育基地,让采矿专业的学生学习的不只是书本知识。”在温明文的回忆中,一次,几位采矿专业的学生,徒步几十公里的路到山地,连续几天往返甚至就住在了附近。学生那种在实践中学习的快乐,坚定了他要把这里开发好的决心。
拉近时间的距离 让老物件焕发新活力
在鞍钢集团博物馆三楼,有一幅巨型浮雕,上面镌刻着当年解放鞍山时的情景,作品名字叫“解放大白楼”。大白楼解放了,就标志着整座城市解放了。
大白楼就是如今的鞍钢集团行政办公楼,除了电梯,建筑整体依旧保留了当时的风貌。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大白楼”陪伴鞍山走过了百年。
“很多人认为特别久远的东西,已经和现实脱离的东西,才有历史价值,才算是文物。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近百年来,中国经历了从封建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历史性跨越,经历了很多需要铭记的时刻,这一切都和国家工业密不可分,其物质载体就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工业遗产,这些是今天‘大国重器’的基础。”吕海平表示。
开发工业遗产,就要先开发那些最容易为人们接受的价值。作为时间的记录者,讲述历史的故事是工业遗产的重要作用之一。
本溪湖煤铁公司的发展史就是本溪人民被侵略的血泪史和反抗压迫的斗争史,那里曾经发生了世界上最大的矿难,1500余名中国矿工遇难,发生过著名的“八二三”工人大罢工。
如今,本溪钢铁(集团)矿业有限公司石灰石矿办公楼的办公室房门,依旧保留着1927年修建时的模样,更高更宽的门板中间,保留着一个可以投报纸和电报的投信口。这里是当时中方开发者张作霖的别墅,也是后来中国共产党在东北创办的第一所公办大学——东北大学(今东北师范大学)的建校校址。
“如今,这里已经获批为国家级工业遗产,有专项修复经费。因为一直在使用,这里被保存得很完好……”讲起有关文物,陈永利总是滔滔不绝。
除了见证历史,工业遗产也是经济发展的“阶段地标”。
4月5日,清明节小长假的第一天,铁煤蒸汽机车博物馆热闹起来。讲解员刘璐给自己沏了一大杯胖大海,估计今天的讲解任务又会比较重。
蒸汽机车作为第一代工业革命的标志,曾经“领跑”辽宁工业文明。2002年,铁煤集团面临运输动力转型,十几台蒸汽机车“下岗”了。
“这么多大家伙,怎么处理?”铁煤蒸汽机车博物馆馆长刘春山回忆说。
一通电话,让他有了解题思路。电话那头说,有朋友想来这儿为电视剧取景,还有外国机车发烧友要来这里看机车、拍机车。看来,这“下岗”的机车还有文章可做。
集团领导班子意识到蒸汽机车的价值,用当时一台价值几百万元还可以正常行驶的机车,交换了省内某煤矿的一台报废机车,作为镇馆之宝。
“当时,很多人认为用好车换坏车有点傻,其实是他们不知道坏机车的价值。那是一台从美国进口的国内最早期的蒸汽机车,代表了当时的工业水平,世界上保存完好的也不多。”刘春山介绍。
就这样,企业自己的、加上换的、买的,总共有21辆机车聚集成了现在的铁煤蒸汽机车博物馆。
跑了40多年、运了2.5亿万吨煤炭以及这期间职工的上下班通勤的机车,应时代需要转身成了“旅游”战线上的“新兵”。如今,这里已经接拍了140多部经典影视剧,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摄影爱好者,聚集于此举办摄影节。铁煤让“老物件”重新焕发生机,堪称工业遗产开发利用的典范。